翌日清晨,天色灰蒙,铅云低垂,似有山雨欲来之势。
长风镖局门前,车马早已备好。并非沈素预想中镖旗招展、趟子手吆喝的浩荡队伍,只有三辆看起来半新不旧的青篷马车,以及七八个穿着普通、貌不惊人的趟子手和车夫。一切都显得异常低调,甚至有些寒酸。
金二当家站在门口,依旧是那副热情洋溢的模样,只是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他搓着手对沈素笑道:“沈公子,都安排妥当了!为了掩人耳目,咱们轻车简从,这些都是镖局里最精干稳妥的老手,保准把您平平安安送到京城!”
秦副总镖头站在稍远些的地方,负手而立,面色沉静如水,只是对沈素微微颔首,并不多言。他今日换了一身更方便行动的深灰色短打,腰间鼓鼓囊囊,显然暗藏兵刃。
沈素心中明了,这看似简陋的安排,恐怕是秦副总镖头刻意为之,旨在避开某些不必要的注意。他也换上了一身普通的棉布行衣,将那铁算盘贴身藏好,观星阁图纸和秦副总镖头给的木令更是妥善收藏。他最后看了一眼后院偏房的方向,那里,陆小九已在一处隐秘山坡入土为安,墓碑无名,只有一杯黄土。
“有劳金二当家,秦总镖头费心。”沈素拱手,语气平静。
“好说,好说!沈公子请上车!”金二当家亲自引着沈素上了中间那辆马车。
车厢内陈设简单,空间却不算小。沈素刚坐定,帘子一掀,秦副总镖头也弯腰钻了进来,在他对面坐下。
“秦总镖头?”沈素有些意外。
“路途不太平,老夫与沈公子同车,也好有个照应。”秦副总镖头语气平淡,闭上眼睛,似乎开始养神。
沈素心中微暖,知道这是秦副总镖头不放心,亲自贴身保护。有这位经验丰富的老江湖在侧,确实安心不少。
随着车夫一声轻喝,鞭子在空中甩出脆响,三辆马车缓缓启动,驶出了长风镖局,汇入邯郸城清晨渐起的车流人海之中。
金二当家站在门口,笑容可掬地挥手送别,直到马车消失在街角,他脸上的笑容才瞬间收敛,眼神阴沉下来,对着身边一个心腹低声道:“飞鸽传书京城,就说‘鱼已出水,正往龙门’。让他们早做准备,盯紧了秦老头和那小子,看看他们到底要玩什么花样!”
马车辚辚,驶出邯郸城门,踏上了北上的官道。
车厢内一片寂静,只有车轮碾压路面的单调声响和外面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嚣。秦副总镖头一直闭目不语,仿佛真的睡着了。沈素也乐得清静,靠在车厢壁上,看似假寐,实则透过微微晃动的车帘缝隙,观察着外面的情况。
官道上商旅络绎,车马粼粼,看似一切如常。但沈素敏锐地注意到,在他们这三辆马车前后不远处,始终若即若离地跟着几骑不起眼的骡马客商,目光偶尔扫过他们的车队,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审视。
是镖局安排的暗哨?还是……别的什么人的眼线?
他看了一眼对面的秦副总镖头,后者依旧闭着眼,但搭在膝盖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轻轻敲击了一下。沈素心中了然,秦副总镖头也发现了。
车队行进的速度不快不慢,十分平稳。沿途经过几个集镇,都未做停留,只是补充了些清水干粮便继续赶路。负责具体行程安排的,是跟在第一辆马车旁的一名姓韩的镖头,据说是秦副总镖头的亲信,行事干练,话不多。
第一天便在平淡无奇中度过。入夜,车队在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野路边客栈投宿。客栈简陋,但还算干净。秦副总镖头安排沈素住在自己隔壁,护卫也分班值守,戒备森严。
晚饭是简单的烙饼和肉汤,众人围坐在大堂角落默默进食。气氛有些沉闷。金二当家安排的那几个趟子手,看似与其他护卫无异,但沈素注意到,他们彼此之间眼神交流频繁,与韩镖头带领的人之间,隐隐有着一丝隔阂。
夜里,沈素躺在床上,听着窗外荒野的风声和远处隐约的狼嚎,久久无法入睡。他总觉得,这平静之下,潜藏着令人不安的暗流。
果然,第二天中午,车队行至一处名为“黑松岗”的险要地段时,异变陡生!
黑松岗山道狭窄,两侧是茂密的松林,光线昏暗。就在车队行至岗子中间时,前方树林中突然惊起一群飞鸟,紧接着,数支响箭带着凄厉的尖啸,从两侧林中射出!
“敌袭!护住马车!”韩镖头反应极快,厉声高呼,拔刀出鞘!
护卫们训练有素,立刻收缩阵型,将三辆马车护在中央,刀剑向外,警惕地注视着密林。
箭矢并未射向人群,而是钉在了马车前方的路面上,显然是一种警告和威慑。
“哪条道上的朋友?报上名来!长风镖局路过此地,行个方便!”韩镖头扬声喝道,声音在空旷的山谷间回荡。
林中一片寂静,只有松涛阵阵。
秦副总镖头不知何时已掀开车帘,目光冷冽地扫视着两侧山林,低声道:“不是寻常剪径的毛贼。气息沉稳,埋伏得法,是专业的。”
沈素心弦紧绷,手握住了怀中的铁算盘。
就在这时,前方山道转弯处,缓缓转出三骑。为首一人,身材高瘦,面色蜡黄,穿着一身不起眼的褐色劲装,腰间挎着一柄狭长的弯刀。他身后两人,同样眼神精悍,太阳穴高高鼓起,显然都是内家好手。
那高瘦汉子勒住马,目光直接越过韩镖头,落在了中间那辆马车上,沙哑着嗓子开口道:“车里的人,留下。其他人,可以走。”
他的目标明确,就是沈素!
韩镖头脸色一沉:“阁下好大的口气!想要留人,先问问韩某手中的刀答不答应!”
高瘦汉子面无表情:“冥顽不灵,那就…都留下吧。”
他轻轻一挥手。
“嗖!嗖!嗖!”
更多的黑影从两侧林中窜出,足有二十余人,手持各式兵刃,无声无息地将车队团团围住,杀气瞬间弥漫开来!
大战一触即发!
然而,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秦副总镖头却忽然轻轻“咦”了一声,目光锐利地盯住那高瘦汉子腰间的弯刀刀柄。那刀柄末端,似乎镶嵌着一块不起眼的、暗红色的玉石。
“等等!”秦副总镖头猛地喝止了即将动手的韩镖头等人。他推开沈素试图阻拦的手,缓步走下了马车,独自一人,走向那高瘦汉子。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那些包围车队的黑衣人。
秦副总镖头在离那高瘦汉子五步远处站定,目光依旧盯着那刀柄,缓缓抱拳,沉声道:“阁下刀柄上的‘血玉’,可是来自漠北‘孤狼’赫连锋?”
那高瘦汉子闻言,蜡黄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细微的波动,他眼神一凝,重新打量起秦副总镖头:“你认得家师?”
秦副总镖头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笑意,似是怀念,又似是感慨:“三十年前,祁连山古道,秦某曾与赫连兄并肩御敌,共饮烈酒。他刀柄上这块血玉,还是我亲眼见他从一个马贼头子身上夺来的。没想到…今日竟在此地,遇见故人之后。”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看在你师父的面子上,带着你的人,离开。今日之事,老夫可以当作没发生过。”
那高瘦汉子沉默了,他显然知道师父与长风镖局这位秦副总镖头的过往交情。他目光闪烁,似乎在权衡利弊。片刻之后,他对着秦副总镖头抱了抱拳,一言不发,调转马头,打了个呼哨。
那些包围车队的黑衣人,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入林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满地狼藉的箭矢和一片死寂。
危机,竟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解除了。
韩镖头等人松了口气,看向秦副总镖头的目光充满了敬佩。
沈素也松了口气,但心中疑窦更深。这些人,目标明确,训练有素,绝非普通势力。他们是谁派来的?顾千山?“影蔓”?还是……金二当家背后的人?
秦副总镖头回到车上,面色依旧沉静,只是眼神深处多了一丝凝重。他看了一眼沈素,低声道:“是‘血狼卫’,漠北王庭的暗杀精锐,轻易不出漠北。看来,盯上你的人,手伸得比我们想的还要长。”
漠北王庭?沈素心中剧震,这潭水,竟然还牵扯到了异邦势力?!
秦副总镖头闭上眼睛,不再多言,但搭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却微微泛白。
车队重新上路,穿过寂静的黑松岗。车轱辘压在官道上,发出单调的声响,仿佛在叩问着前方更加扑朔迷离、杀机四伏的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