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天龙要求正式逮捕凌辰的提议，最终在王铁山近乎强硬的态度和“证据链尚存疑点”的理由下，被暂时压了下来。但代价是，凌辰的活动范围被进一步收紧，几乎等同于二十四小时软禁在警局安排的临时宿舍，由两名“保护兼监视”的同事轮班看守。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压抑。
深夜，警局大楼大部分区域都陷入了沉睡，只有零星几个窗口还亮着灯。凌辰躺在宿舍狭窄的硬板床上，盯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斑，毫无睡意。亲生父母留下的警告，“镜湖”的印记，赵天龙急不可耐的发难，还有那个隐藏在暗处、以玩弄人心为乐的“老板”……无数线索和疑问在他脑中交织盘旋，几乎要将他逼疯。
就在这时，宿舍门被轻轻敲响了。
门外站着的是王铁山。他换下了常穿的皮夹克，只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警用衬衫，领口松开，手里还提着一个半旧的帆布包，看起来有些疲惫，眼神却异常清醒。
“睡不着就别硬躺着了，”王铁山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沙哑，“陪我值个夜班，聊几句。”
凌辰有些意外，但还是立刻起身。门口负责看守的同事看到是王铁山，犹豫了一下，也没阻拦。
王铁山没带他去喧闹的值班室，而是径直走到了楼顶的天台。夏夜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散了白天的闷热。俯瞰下去，海都市的万家灯火如同铺洒在地上的星河，璀璨，却带着一种遥远的疏离感。
王铁山从帆布包里拿出两罐冰镇啤酒，扔给凌辰一罐，自己则靠在水泥护栏上，“咔哒”一声拉开拉环，仰头灌了一大口。
凌辰握着那罐冰凉的啤酒，没有立刻打开。他看着王铁山被城市霓虹勾勒出的、显得有些寂寥的侧影，内心充满了复杂的情绪。【王队他……顶着多大的压力？】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王铁山头也没回，仿佛能感受到他的注视，“我还没老到需要你同情的地步。”
他又喝了一口酒，目光投向远方闪烁的灯火，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十五年前，我也有个搭档。他叫周海，跟我是警校同学，一起分到刑侦队，出生入死好几年，是可以把后背完全交给对方的关系。”
凌辰屏住了呼吸，预感到王铁山要说的，绝不会是轻松的故事。
“那时候我们办一个走私案，牵扯很大。对方背景深，路子野，钱也多。”王铁山的声音很平静，但握着啤酒罐的手指却微微收紧，“查到最后，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一个我们没想到的人——周海。”
凌辰心头一凛。
“我开始不信，以为是对方放的烟雾弹。我甚至还跟他拍桌子吵过，让他别他妈胡思乱想。”王铁山苦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满是苦涩，“直到后来，我亲眼在他家的储藏室里，看到了那些还没来得及转移的、成箱的现金。还有他老婆脖子上新换的钻石项链，他儿子读私立学校的缴费单……”
天台上的风似乎更冷了。
“我给了他自己坦白的机会。”王铁山的声音依旧平稳，但眼神却像是穿越了时光，回到了那个痛苦的抉择时刻，“但他没有。他跪下来求我，说他是被逼的，对方拿他家人威胁。他说他只想干完最后一次就收手，带着老婆孩子远走高飞。”
凌辰能想象到那个画面，那种被最信任的人背叛，又不得不亲手将其绳之以法的痛苦。
“我信他说的是真的，至少一部分是真的。”王铁山仰头，将罐中剩余的啤酒一饮而尽，空罐子在他手中被捏得变形，“但规矩就是规矩。穿了这身皮，有些线，就不能跨过去。他拿了钱，放了水，让本该落网的人跑了，那就是错了。”
“后来呢？”凌辰轻声问。
“后来？”王铁山将变形的空罐子精准地投进了远处的垃圾桶，发出“哐当”一声脆响，“我亲手给他戴上了手铐。庭审那天，他老婆抱着孩子，在法院门口指着我的鼻子骂，说我是冷血动物，说我这辈子不得好死。”
他转过身，正对着凌辰，霓虹灯的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那双总是锐利如鹰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沉重的、几乎凝成实质的痛苦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凌辰，你记住。”王铁山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规矩和程序，它们存在，是为了保护大多数人，维持最基本的秩序和公正。大多数时候，我们必须遵守，哪怕它看起来僵化，甚至不近人情。”
他向前走了一步，距离凌辰更近，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千钧的力量：
“但是！当规矩本身可能被利用来掩盖真相，当程序成为罪恶的保护伞时……总得有人，不得不走在规矩的前面，去把那个被掩盖的真相，硬生生地刨出来！哪怕代价是头破血流，哪怕最后……可能连这身皮都保不住！”
凌辰的心脏被重重一击。他看着王铁山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决然，第一次真正理解了这位外表粗糙、作风强硬的上司。他的严厉，他的固执，他对手下近乎苛刻的要求，都源于内心深处对“警察”这两个字最沉重的敬畏，以及曾经那段鲜血淋漓的过往。
【他是在告诉我……】凌辰内心震动不已，【他理解我的处境，甚至……他在默许，或者说，准备支持我，去走那条“规矩前面”的路？】
王铁山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很重。那一下，仿佛将某种沉重的责任和无需言说的信任，一起传递了过来。
“行了，夜风凉，回去眯一会儿吧。”王铁山恢复了往常的语气，仿佛刚才那个剖白内心的人不是他，“后面的事，有我。”
他转身下楼，背影在楼梯口的灯光下被拉得很长，依旧挺直，却莫名地带上了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孤勇。
凌辰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他低头看着手中那罐尚未打开的啤酒，罐身凝结的水珠冰着他的掌心。
他明白了。王铁山不仅仅是在讲述一段往事，更是在向他传递一个信号——一场风暴即将来临，而他已经做好了为真相、也为保护他凌辰，而付出巨大代价的准备。
凌辰深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缓缓拉开了啤酒罐的拉环。
泡沫涌出的细微声响，在寂静的夜空下，清晰可闻。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只是为自己而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