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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手机屏幕亮起的时间数字,像颗冰冷的子弹,直直钉在蒋楠干涩的眼球上——18:30。

南市傍晚燥热的风裹着尾气味扑进车窗,吹不散他骨头缝里积压了一周的疲惫。津门那头新接的活儿,是个硬茬子。那位由老客户牵线搭桥的地产大佬,挑剔得像在鉴赏故宫藏品,设计稿被毙了又毙,施工队跟着他耗在工地上,烟灰缸堆成了小山。五天,整整五天,才勉强让那位爷点了头。蒋楠踩着油门一路从高速口杀回南市,五脏六腑都颠得挪了位。

身体是累的,可嘴角偏生压不住那点笑意。指尖划过屏幕,一个烂熟于心的名字跳出来——顾希。电话接通,背景音有点嘈杂,大概是刚下班的市局门口。

“你下班了吗?”蒋楠的声音带着点沙哑,尾音却轻快地上扬。

“嗯,刚下,准备去吃饭。”顾希的回答一如既往,简洁得像他警服上的风纪扣。

蒋楠的笑意更深,几乎要漫出听筒:“你还记得要教我海中穿浪吧?” 这名字从他舌尖滚过,带着一种奇异的、隐秘的兴奋。他眼前甚至晃过顾希穿着制服,身形如刀,在惊涛骇浪中破开水线的样子。

“记得啊,你明天有空吗?我教你。” 顾希的声音平稳。

“学海中穿浪,”蒋楠故意顿了顿,语气带上点玩味的调侃,“是需要去海边吧?总不能在澡堂子里比划?”

“这个……倒不用特意去海边,泳池也能练基础动作。”顾希解释得认真,完全是教官授课的口吻。

“啧,”蒋楠鼻腔里哼出个不满的音节,“忘了毛爷爷怎么教导我们的?‘一切来源于实践,花拳绣腿不可取’!纸上谈兵没意思。赶紧的,回家收拾东西,一会儿我到你们局门口接你,咱们今晚杀奔卫海!” 那股不容置疑的劲儿又冒了出来,斩钉截铁,带着点纨绔子弟惯有的、砸钱砸时间也要把事情办成的任性。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三秒,只有轻微的电流声。顾希的迟疑,蒋楠隔着电磁波都嗅得到。这感觉……似乎还没熟到能一起跑海边过夜的程度?蒋楠心里门儿清。

“真去海边?”顾希的声音果然带上了点不确定的棱角。

“放心!”蒋楠立刻祭出底牌,语气轻描淡写,却又刻意加重了某个词的分量,“我老家就在卫海,在那儿有房子。去了就能住,方便得很。”

“……好吧。” 短暂的权衡后,顾希那边终于松了口,应承下来。那份属于警察特有的、对突发状况的审慎评估,最终还是被蒋楠的强势和那套“房子”的便利性压了下去。

“晚饭吃了没?”蒋楠趁热打铁。

“还没。”

“行,等着,一会儿给你带盒寿司过去。” 话音未落,电话已经利落地挂断。蒋楠方向盘一甩,车身异常灵活地扎进车流,朝着市局方向疾驰。

晚七点整,市公安局那栋威严的大楼在渐浓的夜色里亮起了灯。蒋楠的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侧门外稍暗的树影下。他拨出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起。

没过多久,一个挺拔的身影从旁边一条不起眼的小路快步走出。顾希换了身简单的黑色运动服,肩上挎着个鼓鼓囊囊的运动背包,利落的短发在路灯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他目光锐利地扫过街边停着的几辆车,瞬间就锁定了那辆熟悉的卡宴。

车门打开,顾希带着一身室外微凉的空气坐了进来,动作干脆利落。

“喏,”蒋楠把副驾上一个包装精美的长方形木盒推过去,“大拼盘,什么口味都有,垫垫肚子。” 寿司的醋饭香和海鲜的鲜气在密闭车厢里淡淡弥漫开。

“谢谢。”顾希接过,手指碰到冰凉的木盒边缘。

蒋楠启动车子,保时捷的瞬间提速能力,让车子一下子窜了出去,但是却异常平稳地滑入主路。“别总那么客气,”他侧头看了顾希一眼,嘴角勾起一抹弧度,“你肯教我‘海中穿浪’,这能顶上两顿饭。”

顾希捏着寿司盒的手指几不可察地紧了紧,没接话。车厢里只剩下引擎沉稳的低吼和两人间微妙的沉默。蒋楠也不再言语,油门无声地往下压了几分。窗外,南市的璀璨灯火飞速向后退去,被抛入沉沉的黑暗。城市的轮廓很快消失,高速公路两旁只剩下连绵起伏、被夜色吞噬的山影。

夜色浓稠如墨,高速路像一条发光的带子,缠绕在沉睡的山峦之间。时间在引擎的节奏里流淌,指针悄然滑过十一点半。导航冰冷的电子女声响起:“前方五百米,卫海出口。”

卡宴轮胎摩擦着减速带,发出一连串沉闷而富有侵略性的声响,稳稳地拐下高速。咸腥、清凉的海风瞬间灌满了车厢,带着大海特有的、广阔无垠的气息。

车子沿着市区一条临海的景观大道疾驰。几分钟后,一拐,驶入一条坡度不小的私家柏油路。路的尽头,一道低调的黑色铁艺大门自动向两侧滑开,门后,一座座沉稳厚重的灰白色建筑赫然矗立。

车子碾过细碎的石子路,最终停在一栋别墅屋前。蒋楠熄了火,引擎轰鸣瞬间消失,只剩下车窗外永恒不息的海浪声,震得人胸腔都在共鸣。

“到了。”蒋楠的声音在骤然降临的寂静和海潮声中响起,显得格外清晰。他率先推门下车。

顾希跟着下来,站在微冷的海风里,下意识地抬眼望向眼前的建筑。月光不算明亮,却足以勾勒出它沉稳的轮廓和直面深渊大海的气势。一股无形的压力混合着海腥味扑面而来。他沉默着,走到车后拿自己的背包。

“这房子,”蒋楠的声音从几步外传来,他正摸出钥匙去开那扇厚重的实木大门,“是我爷爷十年前置办的。老爷子根在这儿,十几岁出去求学,亲戚还留了不少在卫海。买这儿,也就图个念想,过年或者夏天回来住住。”钥匙在锁孔里发出“咔哒”一声脆响,门开了。一股混合着上好木料、旧书和淡淡海风味道的气息涌出。

蒋楠侧身让顾希先进。玄关灯光柔和,照亮了里面的空间。没有水晶吊灯,没有浮夸的大理石,目之所及,是深色沉稳的柚木地板、线条洗练的明式家具、墙上挂着意境深远的山水条屏。一种沉淀下来的、内敛的东方力量感充盈着整个空间。

“一楼是客厅、餐厅,还有老爷子的卧房,”蒋楠的声音在空旷的厅堂里带着轻微的回响,“咱们上二楼,客房在那边。”他指了指侧面的实木楼梯。

顾希跟着他踏上楼梯,脚步踩在厚实的木板上,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二楼格局同样开阔,走廊尽头是一整面的落地玻璃墙,此刻被厚厚的遮光帘挡住,但可以想象白天直面大海的壮阔景象。蒋楠径直走到东侧一扇门前,推开。

“今晚你睡这间。”他侧身示意顾希进去。

房间不小,依旧是沉稳的中式风格。一张宽大的架子床占据中心位置,铺着素色的床品。靠窗是一张宽大的书桌和一把圈椅。最吸引人的是那整面墙的落地窗,此刻窗帘没拉严,一道缝隙里,月光如银练般倾泻进来,映照着远处黑暗中翻涌的、泛着冷白沫的浪涛。

“这……”顾希看着明显是主卧的配置,床头看摆着顾希的照片,脚步顿在门口,“这你的房间吧?我睡客房就行。”

他话音刚落,蒋楠已经转身朝走廊另一头走去,动作快得不容拒绝:“客卧的床品都收起来了,塞在哪个顶柜里我自己都找半天。你凑合睡这,床铺都是干净的。”他走到西侧一扇门前,拧开门把手,“我睡旁边这间,一样的。卫生间就在走廊中间,热水器一直开着,随便用。”他站在门口,回头看着顾希,走廊顶灯的光线落在他脸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也照亮了他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近乎固执的周全。

“早点休息。”蒋楠说完,冲他点了点头,没等顾希再开口,便走进了隔壁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走廊里瞬间只剩下顾希一个人,还有远处海浪永不停歇的、低沉而规律的轰鸣。他站在那间被月光割开一道缝隙的主卧门口,海风似乎能穿透厚重的墙壁,带来冰凉的触感。

自从爷爷奶奶搬去南方,他独自守着老城区那套安静得过分的房子,有多久没被人这样不由分说地、甚至带着点霸道地照顾过了?那份久违的、被妥帖安置的暖意,悄然混在冰冷的海风里,无声无息地渗进骨头缝。他推开主卧的门,走了进去,反手轻轻关上,将海潮声关在外面,却又似乎关在了心里。

顾希这一晚睡得特别好,也许是凉爽的海风让人心旷神怡,再睁眼已经是早上7点。

顾希打开房门,发现走廊尽头的那间客卧的门已经打开,里面床铺叠的整整齐齐,显然蒋楠已经起床了。

顾希这才注意到楼下的厨房好像有声响,就来到了一楼。

发现蒋楠正在厨房里忙活,蒋楠听到脚步声,说,“还没来得及采购,家里就还有意面和牛奶,我把牛奶热好了,意面马上出锅,你先坐。”

顾希这才发现,其实蒋楠穿家居服也挺帅的,淡蓝色真丝布料,把他衬得更精瘦。

没一会,蒋楠把两份意面端了上来。“来,尝尝我得手艺,不过基本上都是半成品,也没法体现我实力,改天给你做大餐尝尝。”

顾希没接话,用叉子叉了一点意面,味道不错,感觉和在西餐厅吃的一样。

“真不错,给你点赞!”顾希真诚的点点头,自己从小也经常帮爷爷奶奶做饭,不过都是些家常菜,后来上大学就是在学校吃食堂,爷爷奶奶也搬到了南方,自己放假就喜欢待在学校里,想想已经很久没做饭了。

两人吃完早餐,就直接穿上泳裤去海边了。

“涨潮前两小时最适合,”顾希指了指远处逐渐汹涌的浪线,”浪形整齐,流速稳定。”

蒋楠眯起眼睛望向海面。湛蓝的海水卷起一道道白浪,像无数匹脱缰的野马奔向岸边。

“先热身。”顾希开始拉伸肩背肌肉。蒋楠不自觉多看了两眼,直到顾希突然转头:”你打算用眼睛游泳?”

海水漫过腰际时,蒋楠猛地打了个寒颤。阳光把海面烤得发烫,但水下依然冰凉刺骨。顾希站在他身侧,潮水拍打着他的胸口,在锁骨处蓄起一小汪晃动的海水。

“第一步,学会被浪推。”顾希的声音混着海浪声传来,”别对抗,要顺从。”

蒋楠刚想反驳,一道半人高的浪已经迎面扑来。他条件反射地绷紧肌肉,却被顾希一把按住后颈:”低头!”

咸涩的海水瞬间灌入鼻腔。蒋楠本能地挣扎,却被顾希牢牢扣住手腕。他们在水下翻转,气泡从唇边逃逸,耳边只剩下模糊的轰鸣。某一瞬间,蒋楠感觉自己变成了一粒沙,被潮水揉搓、抛掷,直到浮力将他们托回水面。

“咳、咳咳——”蒋楠扒住顾希的肩膀剧烈喘息,睫毛上挂满水珠,”你谋杀啊?”

顾希的睫毛也湿透了,黑沉沉地垂着,衬得瞳孔格外亮。”穿浪的关键,”他抹了把脸,”是在浪碎前钻过去。”他指了指正在形成的另一道浪,”看它拱起的弧度,像不像篮球划出的抛物线?”

蒋楠一怔。这个比喻让他突然理解了顾希眼中的海洋——不过是一张更大的运动场,而浪花只是另一种需要计算的轨迹。

蒋楠试着模仿,却被接下来的浪头拍得东倒西歪。第七次失败后,他暴躁地甩开头发,却看见顾希破水而出,发梢滴落的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虹彩。

“你太依赖蛮力。”顾希游近,潮湿的呼吸扫过蒋楠耳畔,”穿浪需要的是…”他忽然抓住蒋楠的手腕,带着他一同沉入水中。

这一次,蒋楠清晰地感受到了水流的变化。顾希的手指引导他触摸浪的脊背,像抚摸一匹烈马的鬃毛。他们在浪的腹腔中穿行,耳压随着深度增加,直到顾希带着他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从浪尾破水而出。

不知不觉中,时间到了中午,蒋楠很有悟性,进步飞快,算是已经掌握了穿浪的要领,就是两人体力都消耗不小,蒋楠喊着顾希回去冲澡吃饭,下午再战。

冰凉的水流冲掉一身咸涩和疲惫,换上干爽的白色T恤。蒋楠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毛巾随意搭在肩上,走到顾希房门口敲了敲门板:“走了,饿得前胸贴后背了,门口那家‘胶东人家’,海鲜新鲜管饱。”

顾希应声出来,同样简单的白T恤,湿发随意抓了抓,额前还垂着几缕没干透的碎发,青春洋溢的脸庞,看起来就像十八岁的大男生。两人并肩下楼,午后的阳光透过临海的大窗泼洒进来,在柚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胶东人家”门脸不大,内里却别有洞天。清爽的蓝白主色调,原木桌椅,用巧妙的水墨画屏风隔成一个个相对私密的小空间。

两人站在前台冰鲜柜前,琳琅满目的海产在碎冰上闪着诱人的光泽。蒋楠指尖点过玻璃:“这个大黄鱼,来个清蒸。蒸海胆来两份,要大个的。地三鲜,嗯…再来个招牌海肠捞饭。”他语速快,带着不容置疑的点菜节奏。

顾希几乎在他话音刚落就掏出手机,屏幕解锁的微光刚亮起,蒋楠的手已经更快一步,稳稳地按在了他拿着手机的手腕上。皮肤相触的地方传来温热的、不容抗拒的力道。

“干嘛?”顾希抬眼,撞进蒋楠含着笑意的目光里。

“急什么,”蒋楠松开手,顺势报出一串数字给前台服务员,动作流畅自然,“老地方了,我在这儿存了卡,跟我出来还轮得到你掏钱?”那语气里带着点理所当然的熟稔和一点少爷脾气的霸道,堵得顾希哑口无言,只能默默把手机揣回裤兜。

很快,服务生端来两个蒸笼。盖子掀开的瞬间,蒸腾的热气裹挟着海洋最原始的鲜甜直冲鼻腔。橙黄的、饱满的海胆膏在黑色的棘刺外壳里微微颤动,像凝固的阳光,又像流动的液态黄金。

蒋楠极其自然地拿起其中一份,稳稳地放到顾希面前的小碟里,推过去。“先垫垫,”他拿起自己那份,用小勺轻轻刮起一勺颤巍巍的、丰腴到极致的海胆膏,那金黄的色泽在灯光下几乎流淌,“这个新鲜度,在南市打着灯笼都难找。”他语气笃定,带着点本地人的骄傲。

海胆入口即化,极致的鲜甜瞬间在舌尖炸开,带着海洋的深邃与阳光的暖意,一路熨帖到胃里。顾希喉结滚动了一下,咽下那口鲜甜,没说话,只是拿起勺子,也舀起一勺金黄的膏体。阳光透过屏风的缝隙,恰好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

蒋楠抬眼,正好捕捉到顾希专注品尝时,眉宇间那抹不易察觉的放松。他嘴角无声地勾起一个更深的弧度,自己也挖了一大勺海胆送入口中。嗯,确实鲜。鲜得让人胃口大开,饿得能吃下整片海。

海胆的极致鲜甜还在舌尖萦绕,服务生又端来一个热气腾腾的砂锅。盖子掀开,一股更加浓郁霸道、近乎粗粝的咸鲜香气猛地冲了出来,瞬间盖过了海胆的精致。是海肠捞饭。

暗红色的海肠段,厚实、弹韧,带着海洋生物特有的、不加修饰的野性,与饱满油亮的米粒、翠绿的葱花、焦黄的蛋皮碎纠缠在一起,酱汁浓稠得恰到好处,在砂锅里“咕嘟”冒着细小的气泡,散发出令人无法抗拒的烟火气。

“这个得趁热,一冷就腥。”蒋楠不由分说,拿起公勺,手腕一沉,精准地铲起满满一勺。海肠段在勺尖微微颤动,裹着酱汁的米粒颗颗分明,闪着诱人的油光。他没有丝毫犹豫,直接把这沉甸甸、热腾腾的一大勺,结结实实地扣进了顾希面前还残留着一点海胆鲜味的碟子里。

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给你就吃”的意味。

顾希看着自己碟子里瞬间堆起的小山,又抬眼看了看蒋楠。后者正专注于给自己也盛上同样满满的一勺,动作大开大合,白T恤下的手臂线条随着用力而微微绷紧,仿佛刚才在浪里搏杀的力量感还未完全褪去。

“多吃点,不吃饱,下午怎么接着练?”蒋楠一边吃一边说。

顾希没再说话。他垂下眼,拿起勺子,狠狠挖起一勺混合着海肠、米粒和酱汁的捞饭,塞进嘴里。

“下午,”顾希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但仔细听,似乎又比平时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哑,“先练呼吸节奏。离岸流那一下,你闭气时间不够。”

蒋楠正夹起一块金黄的地三鲜茄子,闻言筷子顿在半空,随即咧嘴一笑,露出白牙,带着点被戳破的狼狈和跃跃欲试的狠劲:“行啊,顾教练。吃完饭,沙滩上先练憋气,谁先喘谁孙子?” 他挑衅似的扬了扬下巴,午后的阳光透过屏风缝隙落在他眼底,亮得惊人。

清蒸大黄鱼也恰在此时端了上来。鱼身完整,鱼皮银亮,上面铺着细细的姜丝和葱段,淋着滚烫的豉油。热气蒸腾,鱼肉呈现出最诱人的、颤巍巍的蒜瓣状,鲜甜的香气与海肠捞饭的浓烈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桌属于胜利者和幸存者的、活色生香的盛宴。

吃完一顿丰富的海鲜大餐,两个人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吃多了,于是商量好先回家休息片刻,再出发。

午后三点的阳光在浪尖上跳跃,碎裂成亿万片晃动的碎金。顾希站在齐胸深的水里,海水在他精悍的腰腹间聚拢又散开,形成一圈流动的光晕。他像一柄淬炼过的黑刃,微微后仰,肩背绷出蓄势待发的流线,声音穿透海浪的喧嚣:“入水角度必须小于45度——”话音未落,他整个人已如离弦之箭,手臂紧贴耳侧,化作一道凌厉的直线,瞬间切开涌来的浪壁,没入那翻滚的碧蓝之中,只留下水面上一圈急速旋转的漩涡。

蒋楠看得心头滚烫,依样画葫芦猛地扎下。迎接他的却不是顺畅的穿透,而是浪头毫不留情的当头重击。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像片被揉皱的落叶,在咸涩的混沌里翻滚。第七次被狼狈地拍回水面,他暴躁地甩开湿透的头发,水珠四溅。刚抹了把脸,就见顾希在不远处破水而出,晶莹的水线顺着他利落的下颌滚落,发梢滴着水,每一颗水珠都在炽烈的阳光下折射出炫目的虹彩。

“蛮力?”顾希游近,距离近得蒋楠能看清他睫毛上细微的水珠,以及眼底那丝不容错辨的锐利审视。带着海水咸腥气息的呼吸扫过蒋楠耳廓,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穿浪要的是……”声音陡然沉下,与此同时,顾希的手如铁钳般扣住了蒋楠的手腕,不容抗拒地带着他一同沉向水底!

咸冷瞬间包裹全身。这一次,混乱被强行剥离。顾希的手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引导力量,紧紧按住蒋楠的手背,迫使他张开手掌,直接覆上那道正在奔涌、拱起的浪脊。水流!顾希的手带着他,沿着那充满生命律动的弧线滑动,像是在安抚,又像是在测量这巨兽的脉搏。他们在浪的腹腔中穿行,水压沉沉地挤压着耳膜,世界只剩下水流呼啸的轰鸣和自己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顾希牵引着他划出一道与浪同频的、近乎完美的内切弧线,身体如同被水流本身温柔地推送、托举,最终“哗啦”一声,从浪尾平滑而轻盈地破水而出!

“……是共舞。”顾希松开手,随意地甩了甩湿透的黑发,甩出的水珠带着海盐的苦涩,溅了蒋楠一脸。

蒋楠急促地喘息着,胸腔剧烈起伏,方才指尖那烈马鬃毛般奔涌的触感烙印般清晰。他望向顾希,对方湿透的眉眼在阳光下锐利如刀锋。

就在这时,顾希目光扫过海面,眉头骤然锁紧,那份属于警察的警觉瞬间取代了教练的沉静。“退!”他厉喝一声,手臂猛地发力,将正欲迎向下一道浪的蒋楠狠狠拽回身边。力量之大,让蒋楠踉跄了一下。

“有离岸流!”顾希的声音绷得像拉满的弓弦,眼神死死盯在右前方一片看似波澜不惊的深蓝色水域。那片海水像一块巨大的、沉默的蓝宝石,与周围翻涌着白色泡沫的区域格格不入,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诡异平静。

蒋楠心头一紧:“那里不是挺稳当?”

“死水才最要命!”顾希的指甲带着海水的湿冷,急促地在蒋楠汗湿的掌心划过几道灼热的轨迹,勾勒出一条斜向撕裂的逃生路线,“看见没?像破联防!斜着切出去!别他妈傻乎乎直着跟它顶牛!”他的声音紧绷到了极限,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迸出来,“跟紧我,一步都别落下!”

话音未落,一股庞大到令人绝望的吸力毫无征兆地攫住了蒋楠的双腿!那根本不是水流,是活过来的、冰冷的巨蟒!无形的水墙从四面八方凶狠地挤压过来,胸腔里的空气被瞬间榨干,仿佛有无数只来自深渊的鬼手,死死拖拽着他的脚踝,要将他拉入永恒的黑暗。视线瞬间模糊,咸涩的海水倒灌进喉咙,窒息感如同冰冷的铁箍扼紧。

绝望中,他挣扎着抬头。前方,顾希破水的动作陡然变得异常艰难,每一次手臂的挥动、每一次腿部的蹬踹,都爆发出全身肌肉纤维撕裂般的极限力量!水花不再是被轻易破开的屏障,而是粘稠沉重的胶质。他绷紧的脊背肌肉在咸湿的皮肤下剧烈地凸起、滚动,如同拉满到极限、随时可能崩断的复合弓弦!每一次发力,都伴随着骨骼在巨大水压下不堪重负的、细微却清晰的咔哒声,隔着动荡的水体,竟隐隐传入蒋楠的耳中!

蒋楠的眼球被海水刺得通红,死死锁定前方那个在狂暴洋流间隙中搏杀的身影。顾希每一次精准到毫厘的摆腿,每一次手臂破开水墙的撕裂,都像一柄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濒临窒息的意识上!那细微却清晰的骨节摩擦声,如同最原始的鼓点,敲碎了他最后一丝犹豫和恐惧。一股混杂着不甘与愤怒的蛮力猛地从丹田炸开!

他不再试图对抗那无处不在的拖拽,而是将身体拧成一根疯狂的钻头!学着顾希搏命般的姿态,腰腹爆发出全部力量,双腿不再是胡乱蹬踏,而是模仿着前方那撕裂洋流的轨迹,斜向、凶狠地切入水流的间隙!

动作笨拙,甚至带着自毁般的决绝,却有效!身体猛地一轻,那股要命的拖拽感竟被撕开了一道微小的口子!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爆发出全部的潜能,不顾一切地朝着前方那个在幽蓝深渊中为他搏杀出路径的身影——那个骨头都在浪里咔哒作响的身影,疯狂地追赶上去!

几米的距离,在狂暴的离岸流中如同天堑。每一次发力都榨干肺里最后一丝氧气,每一次划水都感觉肌肉在哀嚎断裂。终于,就在胸腔即将爆炸的临界点,一只滚烫、带着惊人力量的手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是顾希!他竟逆着流折返了半步!

那只手带着不容置疑的牵引力量,将蒋楠残存的最后一点力气点燃。借着这股力量,蒋楠发出一声无声的嘶吼,身体爆发出超越极限的冲刺,猛地撞破那层沉重的水膜!

“哗啦——!”

两道身影几乎同时冲破海面!新鲜的、带着咸腥味的空气如同滚烫的岩浆涌入灼痛的肺叶。蒋楠剧烈地呛咳着,咸涩的海水从口鼻中喷涌而出,身体瘫软得如同被抽掉了骨头,全靠顾希那只依旧死死钳住他手腕的手支撑着,才没立刻沉下去。

顾希的状态同样糟糕到了极点。他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哑杂音,胸膛剧烈起伏,脸色是一种失血的惨白,额角暴起的青筋还未完全平复。他紧抿着唇,下颌绷成一条冷硬的直线,唯有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寒星,死死盯着蒋楠,确认他活着,真的活着。

咸腥的海风拂过滚烫的脸颊,劫后余生的狂喜与脱力感交织,让躺在粗糙沙滩上的两人一时半刻动弹不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火辣辣的疼,却又无比贪婪地汲取着这活着的、自由的空气。

蒋楠侧过头,看着旁边同样狼狈不堪的顾希。那张平日里线条冷硬、总带着几分疏离的脸,此刻被海水泡得发白,几缕湿透的黑发凌乱地贴在额角和脸颊,额角暴起的青筋还未完全消退,嘴角却因为刚才那场虚脱般的笑而微微上扬。顾希也正看着他,那双在冰冷海水中依旧亮得惊人的眼睛,此刻褪去了紧绷的锋芒,盛满了纯粹的、如释重负的暖意。

“咳…”蒋楠又想笑,结果牵动了气管,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咳得眼泪都出来了,“操…差点…差点真交代了…”

顾希没说话,只是撑起同样酸痛无比的身体,伸手用力拍着他的背。那力道依旧很大,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确认感。“知道怕了?”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下次还敢不敢这么莽?”

“不敢了不敢了,”蒋楠连连摆手,声音虚弱但透着股活过来的鲜活劲儿,“顾老师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他顿了顿,劫后余生的空虚感被另一种强烈的需求取代,“顾希,我饿…饿得能吃下一头牛!”

顾希闻言,紧绷的下颌线终于彻底放松,一个极其浅淡却真实的笑意浮现在嘴角。“巧了,我也是。”他撑着膝盖,有些踉跄地站起来,朝蒋楠伸出手,“走,找地方,祭五脏庙。”

从冰冷窒息的海水中挣脱,踏入烟火缭绕、人声鼎沸的火炬八街夜市,仿佛是两个世界的无缝切换。空气中弥漫着浓烈而复杂的香气——炭火炙烤海鲜的焦香、蒜蓉被热油激发的浓烈蒜香、辣椒面混合孜然粒的辛香、还有新鲜海货特有的、带着咸鲜的海洋气息,霸道地钻入鼻腔,瞬间激活了所有被海水泡得麻木的感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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