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众人围在湖边船坞,望着那艘漏底破船发愁。
老张搓着手:“这烂木头撑得住戏台?万一沉了……”
苏织锦没答话,只蹲下身,用指尖敲了敲船底腐木,声音空洞如鼓。
她又探手入水,感受湖流缓急,眉心微动。
片刻后,她忽然站起身,拂去裙摆湿泥,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今日天晴”:
“不用它承重,我们借水浮力。”
众人面面相觑。小豆子瞪大眼:“姐,你莫不是要造艘纸船?”
苏织锦不语,转身抽出随身小刀,割下一段桑皮纸,再取几根细竹条,手法快得几乎带出残影。
三折两卷,一具巴掌大的中空方箱便成型,轻巧却不散架。
她将这“浮箱”轻轻放入水中——竟稳稳漂着,纹丝未动。
“看见没?”她抬眼扫过众人,“十箱为一组,三十六组环列成基。上铺三层厚松板,再覆防滑素布。人站得稳,景转得开。”
老张嘴巴半张:“你这是拿纸扎搭台?!”
“不是纸。”她纠正,“是结构。”
她指向湖面,仿佛已见华台初成:“一根桩不立,一根钉不打。湖心戏台,靠的是‘群浮’,不是死物硬撑。”
赵四爷站在人群后头,盯着那浮在水面的小小纸箱,喉头滚动,喃喃道:“她这是要把月亮捞上来演戏?”
话音未落,难题接踵而至。
材料难运——桑皮纸、韧竹、麻绳、松香,数量庞大,城门税吏一听是“风月班”采买,立刻加征三成,说是“防你造假惑众”。
浮台易漂——试拼六组浮箱,夜里一场微风,竟被吹到下游三百步外,撞上渔网才停下。
最棘手的是官府禁令:虽解封风月班,却明令不得在湖心立桩建构,“恐扰龙脉,亵渎风水”。
差役当街宣读时,还特意瞥了苏织锦一眼:“姑娘手艺精妙,可也别逆天而行。”
苏织锦听完,只笑了笑,没争也没辩。
当晚,她写了封短笺,托小豆子送去城北漕帮码头。
三日后清晨,八艘宽底漕船悄无声息泊入湖湾。
林舟领着八个精壮汉子走下跳板,个个赤膊绑臂,手背青筋暴起。
他走到苏织锦面前,递上一块烧焦的木牌——正是去年元宵她救他时,从火堆里抢出的货郎凭证。
“我不识字。”他嗓音低沉如石碾过地,“但认手艺。你说怎么绑,我们就怎么焊铁环。”
苏织锦点头,当场展开图纸。
她设计以粗麻绳穿连浮箱,每十组之间加装可拆卸竹桁架,形如蛛网,彼此牵制;两端则用双股钢缆锚定两岸百年老柳树根——树深根固,比打桩更稳。
“风来时,台可微荡,却不散。”她指着图说,“就像鱼游水中,顺势而动,才是活局。”
林舟看懂了,咧嘴一笑:“那你放心,我兄弟们拉纤二十年,知道怎么跟水斗劲。”
施工七日,昼夜不停。
湖面渐渐浮起一片巨大方阵,宛如白玉拼盘嵌于碧波。
阳光照下,桑皮纸泛出温润象牙色,远望竟似月光凝成的台基。
可暗流从未停歇。
柳梦烟在金玉阁听闻消息,冷笑摔了茶盏:“纸做的台子?等风一起,连人带景全喂鱼!”当晚,茶馆酒肆便传出风声——有人开盘设赌:“风月班湖心戏,能撑过三刻钟否?”赔率一路飙到一赔八,陈婆子拍腿大笑:“这回我看你怎么圆场!”
苏织锦听说了,只让小豆子去买了二十斤松香、五匹素纱,其余一概不语。
她开始带着学徒熬胶、浸布、涂蜡,把每一块面板都处理得防水防火。
又命人在浮箱夹层塞入干燥稻壳,即便进水也不至于沉没。
夜深人静时,她独自坐在岸边,望着湖心初成的戏台轮廓,一坐就是两个时辰。
谢无弦寻来时,她正低头描画新图,笔尖沙沙作响。
他默默走近,看见纸上密密麻麻标注着风向、水流、音波传播角度,心猛地一沉。
湖风微凉,吹得油纸灯晃动,光影在她脸上跳跃,像一场无人知晓的战役正在悄然布局。
他没惊动她,只将手中提着的一盏铜骨防风烛灯轻轻放在案角。
灯罩刻有双层回旋纹,风再大也不会熄灭。
他低声道:“你算天时。”夜风掠过湖面,浮台如一方未落笔的素宣,静静漂在水中央。
苏织锦坐在岸边石上,手中图纸被烛光映得半透,上面密布的线条像是某种神秘阵法——风向箭头、水流轨迹、声波扩散弧线,甚至还有光影折射角度,纤毫毕现,仿佛她要算尽天地之力。
谢无弦来时,并未出声。
他远远望着那个单薄身影,在昏黄灯影下伏案疾书,眉心微蹙,指尖因长时间执笔而泛白。
她不是在搭台,是在布一场局——与天时地利人心博弈的大局。
他缓步走近,将一盏铜骨防风烛灯轻轻搁在案角。
灯罩刻着双层回旋纹,风穿不透,火不摇。
“你算天时。”他低声道,嗓音清冷如月下松涧,“我来配节律。”
苏织锦抬眼,眸光微闪。片刻后,唇角轻扬:“那便一起破局。”
两人并肩坐下,摊开《洛神赋》曲谱。
原曲婉转悠远,却难承奇景之重。
谢无弦已将其拆解为四幕:水起、雾生、神现、归隐。
每一段都重新编排节奏,对应机关启闭的节点——鼓风机何时送风,纸鹤何时展翼,薄纱何时轻扬,全凭琴音牵引。
“‘神现’一段,若用慢板,恐失惊艳。”苏织锦指着图中一处机关枢纽,“不如以急轮转轴,配合连环竹哨,模拟龙吟破水之声,再由你以泛音引出主旋律?”
谢无弦凝神听完,指尖忽落琴弦——“铮”然一声,如露滴寒潭,余音荡开数尺水面,惊起一羽宿鸟。
“可。”他淡淡道,“但我担心另一事。”
“你说什么?”
“若水面反光太强,打乱投影,如何是好?”
苏织锦皱眉。
这是她反复推演却未能彻底解决的变数——湖面如镜,月光一照,彩轮灯光投上去,极易扭曲失真,前功尽弃。
她正欲开口,谢无弦却已拨动琴弦,几声短促清响,似雨点敲瓦,又似风穿竹林。
“那就让音乐先搅动人心。”他缓缓抬眼,目光沉静,“人在震撼之际,本能闭目——那一瞬,景正好登场。”
苏织锦怔住。
刹那间,她懂了。
不是去对抗光的干扰,而是利用人的感知节奏。
用音乐制造情绪高潮,诱使观众闭眼、屏息、心神震荡……就在那一瞬空白里,将最惊艳的画面悄然铺展。
她忽然笑了,笑意如破云之月:“谢无弦,你不是琴师,你是共谋者。”
三日后,暮色初合。
浮台已成,方圆十丈,稳如磐石,竟真如白玉拼盘浮于碧波之上。
桑皮纸经松香涂浸,泛着温润光泽;稻壳夹层藏于箱中,即便进水也不下沉;竹桁架如蛛网牵连,随波微荡却不散形。
赵四爷拄着拐杖站在岸上,嘴里叼着烟斗,眼睛却瞪得老大。
“埋镜!”苏织锦一声令下。
数名学徒迅速从湖岸暗处推出铜镜阵列,角度精确至寸。
后方高台随即亮起彩轮灯组——红橙黄绿青蓝紫,六色流转,借铜镜反射,将光影投射在环绕浮台的轻纱幕上。
刹那间,湖底似有金鳞翻涌,珊瑚丛生,琼楼玉宇自水底升起,云霞缭绕,宛如龙宫乍现!
岸边一片死寂。
紧接着,鼓风机启动,轻纱飞舞,一名小旦身披银纱,脚踏隐藏踏板,缓缓行于浮台边缘。
身后十二只纸鹤依次振翅,竹骨撑纸翼,借风力轻旋而起,翩跹绕行。
“凌波微步,罗袜生尘……”赵四爷喃喃出声,烟斗掉在地上都不知。
林舟驾着小船巡湖一周,检查每一根锚索、每一个浮箱连接点。
确认无误后,他朝苏织锦点了点头,黝黑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意。
就在此时,苏织锦亲自登上中心平台。
她取出一支特制烟火——通体青灰,无焰无光,只为测风而制。
火折子一点,青烟袅袅升起,笔直如线,竟未偏折分毫。
全场寂静。
她转身,立于浮台中央,声音不高,却清晰传遍四野:
“三日内必有静夜。”
“《洛神赋》定于七夕子时,湖心开演。”
“一票难求。”
话音落下,远处金玉阁最高一层窗棂微动。
柳梦烟立于纱帘之后,指节捏得发白,掌心赫然攥着一张残破图纸——正是浮台结构的关键节点!
墨迹未干,显然是近日才偷绘而出。
她盯着湖心那座恍若仙宫的浮台,眼中怒火与忌惮交织。
“嬷嬷。”她声音极轻,却透着刺骨寒意,“去找巡河营千总。”
“就说……有人聚众湖心,形迹可疑。”
嬷嬷躬身退下。
夜风渐紧,湖面涟漪微起,仿佛有什么正在悄然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