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的第一层，并非灼热的火焰，而是无声的仪态。
洛伦兹站在金蔷薇府邸一个僻静训练室的冰冷大理石地板上，感觉自己像一头被强行塞进华美瓷器的野兽，每一寸肌肉都僵硬而别扭。空气中弥漫着打蜡木材和淡淡柠檬油的洁净气味，与锈水街的污浊形成刺痛神经的对比。
法比安，那位如同灰色影子的老者，成了他地狱的引导者。他手中多了一根细长、光滑的黑檀木手杖，此刻它不是武器，而是衡量标准的尺子和无情的纠正器。
“走路。”法比安的声音平稳无波，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
洛伦兹吸了口气，试图模仿记忆中那些贵族老爷们慵懒而笃定的步态。他刚迈出一步——
“停。”手杖的尖端精准地点在他的小腿后侧，并不太痛，却带着绝对的权威，“肩膀。塌了。艾德里安少爷从不含胸驼背。他的脊背永远像插着一柄无形的剑。”
洛伦兹绷紧背部肌肉，感觉脊柱都在抗议。
“重心。你的重心太低，像是在泥地里跋涉。抬起！想象你的头颅被一根银线向上牵引。”手杖轻轻敲击他的后腰，迫使他不自觉地挺起胸膛，脚步变得虚浮。
“步幅。太大。这不是在逃命，而是在巡视你的领地。从容，放缓。”手杖横在他脚前，限制他的跨度。
他像个提线木偶，被强行调整着每一个细微的角度和幅度。十几年的生存习惯被无情地撕扯、剥离，过程充满了笨拙和令人沮丧的反复。他走得浑身冒汗，肌肉酸痛，却感觉自己比在屋顶上被追杀时还要疲惫。
“再来。”
“不对。重来。”
“想象你生来就拥有这一切，而非窃取。”
法比安的指令简洁而冰冷，不带丝毫情绪，却比任何咆哮都更让人压力倍增。
接下来是用餐礼仪。一张小桌被搬来，上面摆着琳琅满目的、洛伦兹从未见过甚至想象不到的银制餐具和水晶杯具。
“从外向内使用。”法比安指着那些大小不一的刀叉，“汤匙由内向外舀，不要发出声音。酒杯持杯脚，不要用手掌包裹杯壁，体温会影响酒液风味。面包用手掰小块，不要用刀切，更不能用叉子去叉……”
洛伦兹看着眼前精致的食物，胃里因饥饿而抽搐，却不得不压抑本能，小心翼翼地操控着那些滑不溜秋的餐具。他握住刀叉的方式像是握着打架的碎玻璃，切肉时盘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喝汤时差点把勺子吞进去。
手杖再次点来，纠正他手指弯曲的弧度，调整他手臂抬起的高度。
“优雅源于控制，”法比安淡淡道，“控制你的肌肉，你的欲望，乃至你的情绪。任何时候，都不能失态。”
痛苦，滑稽，但洛伦兹的学习速度却快得惊人。他的大脑如同海绵，疯狂吸收着每一个细节。法比安只需演示一遍，指出一次错误，他就能近乎完美地复现。那种超常的计算和模仿能力再次显现，将复杂的礼仪规则拆解成可执行的步骤和角度，印入脑海。不到半日，他的行走坐卧已初具雏形，虽然还带着一丝刻意，但已远远超出法比安的预期。老者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终于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惊异。
第一课暂告段落，甚至没给他喘息的时间，第二课紧随而至。
他被带入艾德里安生前的书房。这里比公爵的书房稍小，却同样塞满了书籍、卷宗和笔记。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墨水和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沉重气息。
法比安将几本厚厚的笔记和一叠信件放在他面前。
“艾德里安少爷的笔记，涉及家族部分产业账目、商业往来和金融票据的基本规则。”法比安的语气仿佛在陈述一件寻常事，“你需要熟悉他的笔迹、记录习惯，以及……理解里面的内容。”
洛伦兹翻开一本笔记。密密麻麻的数字、复杂的表格、各种缩写符号和商业术语扑面而来。若是常人，只怕看一眼就会头晕目眩。
但洛伦兹的瞳孔却微微收缩，闪烁起异样的光芒。
这些数字和逻辑，远比那些繁文缛节更让他感到亲切！它们像是一种另一种形式的密码，而破解密码，正是他与生俱来的本能！
他沉浸进去，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那些优雅却冷硬的笔迹。资产、负债、流水、利率、贴现、风险对冲、秘银期货价格波动……无数陌生的概念涌入脑海，却在他的大脑中自动分类、整合、理解。
他甚至不需要过多解释，就能凭借某种可怕的直觉， grasp 到数字背后隐藏的关联和意义。艾德里安的笔记记录清晰，逻辑性强，更像是一本教学手册，仿佛他早已预料到需要有人继承这一切。
法比安在一旁观察着，起初是审视，很快变成了难以置信的专注。他看到这个来自贫民窟的少年，阅读速度越来越快，翻动账页的手指越来越自信，眼神越来越亮。
突然，洛伦兹的手指停在某一页的某个计算上。他眉头微微蹙起，下意识地拿起旁边一支蘸水笔，在一张废纸上快速演算起来。
“这里，”洛伦兹抬起头，语气带着一种发现错误时的自然肯定，甚至暂时忘记了对老者的敬畏，“这个季度第七冶炼坊的秘银锭产出损耗率计算有误。他用了上一季度的平均进料品位，但根据旁边采购清单的备注，这个季度有三批黑曜石矿的品位明显偏低，均值计算错误，实际损耗率应该高出百分之一点七左右。”
法比安猛地一怔，立刻上前，拿起那本笔记仔细核对旁边的采购备注和洛伦兹的演算纸。片刻之后，他缓缓放下笔记，再看向洛伦兹时，眼神已经彻底改变。那不再是看一个有用的工具或是聪明的模仿者，而是在看某种……难以理解的存在。
艾德里安少爷确实犯了一个细微的计算错误，极其隐蔽，连他第一眼都未曾留意。而这个少年，在短短时间内，不仅理解了复杂的账目，更是精准地揪出了这个错误！
这种对数字的敏感和金融逻辑的洞察力，堪称恐怖！这绝非单靠“聪明”可以解释！
“……很好。”法比安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极其轻微的、难以察觉的波动，“继续。”
接下来的时间，洛伦兹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吞噬着金融知识。他提出问题，精准而切中要害，常常让法比安都需要思索片刻才能回答。他甚至开始举一反三，将账本上的信息与在“沉没渠”听到的零碎谣言相互印证，拼凑出更完整的商业图景。
训练间歇，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去盥洗室时，偶然听到门外两个年轻女仆压低的交谈声，声音顺着石壁传来，依稀可辨：
“……少爷病了这一场，感觉像变了个人似的……昨天居然对我微微点头了！以前他从来不用正眼看我们的……”
“嘘！小声点！不过确实……感觉没以前那么……吓人了。但听说外面情况更坏了，‘黑曜石信托’突然拒绝延期我们的汇票，肯定是弗格斯家搞的鬼……”
“唉，但愿少爷快点好起来吧，不然金蔷薇真要……”
声音渐渐远去。洛伦兹靠在冰冷的瓷砖墙上，冷水冲过他的脸。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但仆人的话语和透露的信息却让他更加清醒。他的一举一动都被人注视着，而外部的压力正在步步紧逼。他没有多少时间了。
深夜，他终于被允许回到安排给他的、华丽却陌生的卧室。他屏退了战战兢兢前来服侍的仆人，独自站在一人高的华丽银镜前。
镜中的人，穿着丝绒睡袍，头发被仔细清洗修剪过，露出了清晰的五官轮廓。苍白的面容上依旧带着难以完全掩饰的疲惫和一丝底层留下的警惕痕迹，但那双眼睛，在经历了这一天高强度的灌输和冲击后，变得愈发深邃明亮。
他试着调整面部肌肉，回忆着法比安给他看的艾德里安画像上那种特有的、带着淡淡厌倦和高高在上的傲慢神情。嘴角微微下拉，眉毛挑起一个细微的弧度，眼神放空，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不值得投入过多关注。
很僵硬，很别扭。
但他一遍遍地尝试，如同练习那些礼仪动作一样，拆分，模仿，重组。
镜中的少年渐渐有了一丝陌生的、属于另一个人的影子。
许久，他停下练习，只是静静地注视着镜中的自己，仿佛要透过这双眼睛，看进那个已逝灵魂的深处，也将那个阴沟里的耗子彻底封印。
他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既是对自己的催眠，也是对命运的宣告：
“我是艾德里安·维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