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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自那次在窗边尝试触碰阳光之后,煌音仿佛耗尽了所有苏醒的气力,又一次陷入了长时间的昏睡之中。他的生命体征趋于平稳,身体机能缓慢恢复,但意识却像是刻意沉入了一片温暖的深海,不愿轻易浮起。

一个奇特的规律逐渐形成。每当护士或瓦西里轻声唤醒他进行流食鼻饲或后来尝试经口进食时,他会极其配合地睁开眼,那双翠绿色的眸子虽然依旧带着未散尽的迷茫和疲惫,却有了基本的焦点。他会沉默地、机械地完成吞咽的动作,缓慢而艰难地吃下那些维持生命的营养液或糊状食物。

整个过程大约持续五分钟。

五分钟一到,无论是否吃完,他的眼皮便会缓缓垂下,呼吸变得深沉而均匀,意识再次毫不犹豫地抽离,沉入那片无人能及的、只有他自己知晓的梦境深处。

仿佛那清醒的五分钟,只是为了给通往“冰熊乐园”的旅程补充必要的燃料。他的灵魂急切地渴望着回归那片没有痛苦的永恒安宁之地,现实世界的短暂停留,只是一种不得不履行的、枯燥的义务。

瓦西里和冯所等人看着这一幕,忧心忡忡,却无计可施。他们知道,这是心理创伤的一种极端逃避表现。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少天。窗外的树叶从深绿染上秋黄,又渐渐凋零。

直到某一个平静的夜晚。

在他的梦境深处,那片无垠的、温暖的冰原和绚烂的极光并未如期而至。取而代之的,是一幅截然不同的、却同样带着温暖光晕的画面——

他发现自己正走在熟悉的、略显老旧的巷弄里。身上穿着那身深蓝色的辅警制服,傍晚的阳光将影子拉得很长。身边,是那五个年轻的身影——阿哲精力充沛地跑在前面,小飞狡黠地笑着说着什么,大磊憨厚地跟在旁边,婷婷晓薇互相挽着手安静地走在稍后一点。

是城南派出所的巡逻日常。一切如常,仿佛那场可怕的劫难从未发生。

然后,天色暗了下来。并非黑夜降临,而是梦境跳转了场景。

他发现自己坐在派出所院子那棵老槐树下的一块石墩上(梦里没有摇椅)。夜晚的天空清澈,繁星点点。突然,小飞第一个指着天空尖叫起来:“流星!快看!是流星雨!”

五个年轻人瞬间兴奋地大呼小叫,挤到他身边,拉扯着他的胳膊,指着天空中那一道道转瞬即逝的银色光痕。

“煌音哥快许愿!”

“哇!好多啊!”

“希望明天食堂有鸡腿!”

梦里,没有危险,没有警报,只有流星划破夜空的静谧和年轻人们单纯的快乐。他看着他们兴奋的侧脸,看着那些亮晶晶的、充满生机的眼睛。

然后,不知怎么的,那五个家伙看着看着,居然一个接一个地,东倒西歪地靠着他睡着了。阿哲的脑袋耷拉在他肩膀上,小飞靠着他的背,大磊挨着他的腿坐在地上打盹,婷婷蜷缩在他脚边,连晓薇也抱着膝盖,头一点一点地靠在了石墩旁。

他被他们温暖而沉重的身体包围着、依靠着,动弹不得。梦里,他似乎有些无奈,但却并没有推开他们。一种奇异的、安定的暖意从那些依靠接触点蔓延开来,驱散了秋夜的微寒。

梦境再次流转。

画面变成了那间熟悉的办公室。五个年轻人身上带着伤,青一块紫一块,缠着绷带,一个个垂头丧气,像做错了事的小狗,排着队走到他面前,笨拙地、七嘴八舌地跟他道歉:

“煌音哥对不起……我们不该冲动……”

“下次一定听你的话……”

“让你担心了……”

他看着他们脸上的伤和愧疚的眼神,梦里,他那冰封的心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点闷,有点涩,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责任感和被需要感。

最后,梦境定格在了那个最慵懒、最温暖的午后。

阳光透过槐树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斑。他并非坐在摇椅上,而是直接躺在树下那片被晒得暖烘烘的土地上(梦境模糊了细节)。身下垫着不知谁放的一块旧毯子。

那五个年轻人没有吵闹。他们轻手轻脚地搬来了小凳子、马扎,甚至就直接坐在旁边的地上,然后,像一群找到母兽的小崽崽一样,一个个趴了下来,小心翼翼地将脑袋靠在他庞大而柔软的身躯上——有的枕着他的胳膊,有的靠着他的后背,有的干脆就把脸埋在他侧腹厚实的毛发里。

阳光暖洋洋的,晒得皮毛发烫。耳边是年轻人均匀而清浅的呼吸声,夹杂着阿哲轻微的鼾声,婷婷手指偶尔无意识的抖动,还有远处街市模糊的喧嚣。

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踏实感和安宁感包裹了他。

没有极光,没有冰雪,没有永恒的盛宴。

只有温暖的阳光,斑驳的树影,身上几个沉甸甸、热烘烘的“挂件”,以及那充斥在鼻尖的——混合着阳光、尘土、年轻生命气息和……家一般味道的复杂气味。

他在这片嘈杂又宁静的温暖中,睡得格外沉,格外安心。仿佛可以一直这样睡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就在这极致的安宁中,一个微小的、却如同惊雷般的念头,毫无征兆地在他沉睡的心湖深处悄然浮现,荡开了一圈越来越清晰的涟漪:

这些……画面……

这些吵闹又温暖的小家伙……

这个老破却总能让他感到一丝疲惫后的放松的小院子……

这些琐碎、平凡、甚至有点鸡飞狗跳的日常……

这里……

难道……不就是……

他的……

冰熊乐园吗?

那个他拼死去往、以为只有死亡后才能抵达的、没有痛苦的永恒乐园……

原来……一直就在身边?

这个念头如同种子破土,带着无法抗拒的力量,瞬间在他内心深处疯狂生长!

那些被他刻意忽略、压抑的温暖和牵挂,那些被他视为负担的责任和羁绊,在此刻清晰地浮现出来,带着真实无比的重量和温度!

真正的乐园,不是死亡的彼岸,不是虚无的幻境。

而是那些需要你、也被你需要的人所在的地方。

是那些即使充满痛苦和麻烦,却依然值得你去守护的、平凡而真实的瞬间。

一滴滚烫的泪水,从他紧闭的眼角悄然滑落,不同于之前的绝望或悲伤,这滴泪带着一种恍然的、震颤的温暖。

沉睡中的身躯微微颤抖了一下。

监护仪上,那平稳的心率波形,第一次,并非因为生理痛苦,而是因为巨大的心理冲击,出现了一个明显而有力的峰值。

他依旧沉睡着。

但这一次,沉睡不再是为了逃避,而是为了……消化和确认这个足以颠覆他整个世界认知的、惊人的发现。

他的内心不再死寂,巨大的波澜正在平静的海面下汹涌澎湃。

他似乎在用这最后的、深入的沉睡,向那个虚幻的、作为逃避象征的“冰熊乐园”做最后的告别。

同时,也是在积攒着力量,准备真正地、清醒地……重返那个他一直拥有、却从未真正意识到其珍贵的,属于他自己的——

冰熊乐园。

他虽然依旧闭着眼,沉陷在医疗诱导和自我保护的双重睡眠中,但内部的世界已然天翻地覆。

不再是那片刻意维持的、虚假的冰原极光。

意识的碎片如同被重新排列组合,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那些被他曾经忽略或压抑的温暖片段:

凌空默默放在他窗台上的、那杯始终温热的枸杞茶……

荒極大大咧咧、几乎能拍散他骨头的熊抱,以及那憨直却真诚的“没事就好”……

老刘太太哼唱的、带着北极寒地气息的古老民谣,苍老的声音里是无声的关怀……

钟表店里,老师傅沉默地指点,齿轮咬合间那令人心安的精密与规律……

冯所和强哥那带着无奈却总是包容的“老煌啊……”

还有那五个小家伙……叽叽喳喳、闯祸捣蛋、却又会在受伤后像幼崽一样依赖地凑过来、会因为他一句简单的认可而欢呼雀跃……

这些画面不再模糊,而是带着鲜活的色彩、温度和声音,无比清晰地涌现出来。它们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张温暖而坚实的网,将他从那片冰冷的、诱惑他沉沦的死亡幻境中,一点点地、坚定地向上托举。

沉睡,不再是为了逃离,而是变成了一个消化、吸收和确认的过程。他像一个饥渴已久的人,贪婪地反复回味着那些温暖的瞬间,每一次回味,都让那颗冰封的心脏复苏一分。

外界,瓦西里和冯所等人敏锐地察觉到了变化。

虽然他依旧大部分时间沉睡,但那沉睡的状态不同了。他的眉头不再紧锁,面部线条变得柔和,甚至偶尔,嘴角会浮现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平和弧度。他呼吸深沉而平稳,不再带有那种令人不安的挣扎感。

更重要的是,在那每天例行清醒进食的五分钟里,变化更为明显。

他的眼神不再是机械的空洞或急于逃离的迷茫。当他睁开眼,虽然依旧虚弱,但那翠绿色的瞳孔里开始有了细微的光泽,会下意识地寻找瓦西里的身影,甚至会极其轻微地转动眼球,打量一下周围的环境——阳光的角度、窗外树叶的变化、护士换的新口罩……

他吞咽食物的动作也不再仅仅是机械任务,偶尔会微微停顿一下,似乎在品尝味道(尽管流食并无太多味道可言),甚至会极轻地咂一下嘴。

有一次,瓦西里像往常一样,在他进食时低声絮叨着派出所的趣事,说到阿哲训练时不小心把警棍甩出去砸到自己的脚,痛得嗷嗷叫时——

煌音的喉咙里,竟然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沙哑得几乎听不见的、类似于气音的笑声!

虽然短暂得如同错觉,但瓦西里和正在喂食的护士都愣住了!

瓦西里猛地停下话语,难以置信地看向煌音。

煌音似乎自己也愣了一下,那双微睁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清晰的、类似于“不好意思”的局促情绪,然后迅速垂下眼睫,加快了吞咽的速度,仿佛想掩饰什么。

但那一闪而过的笑意和局促,如同阴云密布的天空中骤然透下的一缕金线,清晰无比地昭示着他内心的冰雪正在加速消融!

他开始真正地“回来”了。不仅仅是生理上的,更是精神上的。

又过了几天,在一个阳光格外好的清晨。护士像往常一样唤醒他进行早餐。

他睁开眼,配合地吃了几口。然后,他忽然停下了吞咽的动作,目光看向窗外——那里,一只小鸟正落在窗台上,歪着头好奇地往里看。

看了几秒后,他极其缓慢地、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将目光转向了床边紧张注视着他的瓦西里。

他的嘴唇嚅动了几下,发出几个极其沙哑破碎的音节。

瓦西里立刻凑近,心脏砰砰直跳。

“……他……们……”煌音的声音微弱得像风吹过沙砾,“……好……?”

他在问!他在主动询问!“他们”……毫无疑问指的是派出所的那些人!

瓦西里瞬间激动得差点跳起来,他强压住情绪,用力点头,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好!都好!阿哲那个臭小子脚早好了,活蹦乱跳的!小飞……婷婷……大磊……晓薇……王所……强哥……大家都好!都想你!天天念叨你!”

煌音静静地听着,那双翠绿色的眼睛里,冰层彻底碎裂消融,流露出一种复杂而柔软的光芒——有关切,有欣慰,还有一丝深藏的、不易察觉的思念。

他轻轻眨了一下眼睛,像是明白了。然后,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陷入沉睡,而是继续看着瓦西里,似乎还想说什么,但体力已经耗尽。眼皮缓缓垂下,但这一次,他是带着一种安心、而非逃避的表情,再次沉沉睡去。

自那天起,他每天清醒的时间开始悄然延长。从五分钟,到七八分钟,再到十分钟……

他开始尝试在瓦西里的帮助下,极其缓慢地活动手指,尝试着自己拿起轻飘飘的勺子。

他开始在听到五小只来看他时,在玻璃窗外挤做一团做鬼脸时,眼中露出清晰的笑意。

他甚至开始会对护士的治疗轻声道谢(虽然声音依旧沙哑难辨)。

转变是缓慢而坚实的。

终于,在一个午后,阳光暖得让人发懒。瓦西里正坐在床边给他念一份极光国的机械期刊。

念到一个关于精密齿轮应力分析的段落时(这是煌音过去非常感兴趣的领域),瓦西里注意到,煌音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床单上轻微地划动着,仿佛在模拟着什么计算。

瓦西里停了下来,微笑着看着他。

煌音似乎察觉到了停顿,抬起眼,目光清明了些许。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

然后,煌音极其缓慢地、用那只恢复稍好的左手,极其艰难地、比划了几个简单的手势——那是极光国特种部队中使用的一种简易手语,意思是:

[ 回家 ]

他不是问“他们好不好”,也不是被动地接受信息。

他是在主动地、清晰地表达自己的意愿——他想回去。回到那个他认定的、真实的“冰熊乐园”。

瓦西里的眼眶瞬间就红了。他用力吸了吸鼻子,压下喉头的哽咽,伸出自己巨大的熊掌,小心翼翼地、郑重地包裹住煌音那只比划着手势的、依旧虚弱的手。

用同样坚定的手语回应:

[ 好。我们回家。 ]

回那个有热茶、有熊抱、有唠叨、有闯祸、有依赖、有温暖的、吵吵闹闹却真实无比的——

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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