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如刀,刮过哨塔简陋的木栏,发出如泣如诉的呜咽。
苏清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瞬间被冻结了。那只扼住她脖颈的手,坚逾金铁,冷胜寒冰,不带丝毫活人的温度。从五指间传递而来的力道更是如山岳倾颓,让她生不出半点反抗的念头。
窒息感如潮水般汹涌而至,视野的边缘开始浮现暗沉的斑点。
然而,比肉体的痛苦更让她战栗的,是那句钻入耳中的问话。
“……为何会我玄字一脉的‘八步赶蝉’?”
玄字一脉?八步赶蝉?
这两个陌生的词汇,仿佛两枚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苏清的灵魂深处。
她穿越而来,继承了原主的身体与部分零碎记忆,但其中绝无关于任何神秘组织或高深武学的内容。至于“八步赶蝉”这套身法,那是她前世身为野外生存专家与极限运动员,为应对复杂地形而千锤百炼出的一套跑酷技巧。它讲究的是对肌肉的精准控制、对环境的瞬间判断以及对人体潜能的极限压榨,与这个世界所谓的“轻功”,根本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体系。
可眼前之人,不仅一眼看穿了她身法的虚实,甚至还赋予了它一个如此古意盎然的名字,并将其归于一个闻所未闻的“玄字一脉”!
这怎么可能?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唯一合理的念头,如闪电般划过她的脑海——难道,这具身体的本源,并非一个普通的农家少女?难道这套被她误以为是前世技能的身法,其实是这具身体潜藏的肌肉记忆?
是了!一定是这样!
否则无法解释,为何她穿越之后,身体的协调性与爆发力会远超前世的巅峰状态。她一直将其归功于年轻身体的优势,如今想来,这根本就是一种被动触发的本能!
电光石火之间,苏清想通了这至关重要的一点。这个发现,非但没有让她欣喜,反而令她坠入了更深的冰窟。
她最大的秘密,她穿越者的身份,似乎与这个世界一个更加幽深、更加危险的秘密,产生了致命的交集!
眼前这人武功高得匪夷所思,能悄无声息地潜入防备森严的柳树村,一招便将自己制住,其实力恐怕比秦锋那样的羽林卫校尉还要高出不止一个档次。
他的目的,不是谢婉凝,亦非黑风寨,而是……冲着自己来的!
或者说,是冲着所谓的“玄字一脉”传人来的!
杀意!
苏清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只扼住自己咽喉的手正在缓缓收紧。对方在等一个答案,一个……决定她生死的答案。
不能说实话!承认自己是穿越者,只会死得更快!
不能沉默!沉默等同默认,下场同样是死!
唯一的生路,便是顺着他的话,给他一个他“想”要的答案!用一个精心编织的谎言,在这绝境之中,为自己撕开一道求生的裂缝!
大脑在缺氧的边缘疯狂运转,无数念头生生灭灭。苏清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那深入骨髓的恐惧,转化为求生的燃料。
她放弃了徒劳的挣扎,身体反而微微放松。同时,她用尽全力控制自己的眼神,将原本的惊骇与警惕,瞬间转化为一种极致的茫然、恐惧,以及……一丝见到同门长辈时,下位者特有的不知所措。
“前辈……饶……饶命……”
她的声音因窒息而断断续续,充满了令人怜悯的脆弱感,“我……我不知道……什么玄字一脉……我……”
黑衣人那双暴露在外的眸子微微一眯,其中的杀意似乎凝滞了一瞬。他似乎未曾料到,这个方才还反应迅捷、出手狠辣的“小刺猬”,会突然变成一只受惊的兔子。
他手上的力道,下意识地松了那么一丝,足以让苏清勉强吸入一口救命的空气。
“咳……咳咳!”苏清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都被呛了出来,那副狼狈凄惨的模样,绝非伪装所能达到。
“嘴硬?”黑衣人的声音依旧冰冷,不带任何感情。
“不……不是的!”苏清惊恐地摇着头,仿佛生怕对方误会,急切地解释道,“这……这套步法,是……我师父教的……他……他老人家临死前,只教了我这一招保命……他说,这是我们这一脉……最后的……香火……”
她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黑衣人的反应。
师父!
这是她瞬间编造出的核心角色。一个已经死去的“师父”,死无对证,是最好的挡箭牌。
果然,听到“师父”二字,黑衣人眼中的寒芒微微闪烁了一下。
“你师父是谁?叫什么名字?”他追问道。
“我……我不知道……”苏清的脸上,流露出恰到好处的迷茫与悲伤,“师父是个游方的郎中。三年前……他身受重伤,倒在村外的山路上,是我爹爹救了他。他在我家养伤,可伤得太重,没能撑过那个冬天……临终前,他见我常年采药,身子骨还算灵活,便将这套‘八步赶蝉’的身法传给了我。”
“他说……他被人出卖,遭了仇家追杀,已是回天乏术。他一生无儿无女,不想让这门本事断了传承……他没告诉过我他的名字,也没提过什么‘玄字一脉’,只让我发誓,除非遇到生死危机,绝不可轻易示人……”
这番话,九分假,一分真。
将身法的来历,推给一个已经死去、来历不明的神秘高人,既解释了她为何会这门绝学,又解释了她为何对“玄字一脉”一无所知。这个故事,合情合理,天衣无缝。
黑衣人沉默了。
他那双锐利如鹰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苏清,仿佛要将她的灵魂都看穿。
苏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这是最关键的时刻。自己的谎言能否骗过这个老江湖,就在此一举。她强忍着内心的恐惧,努力维持着脸上那副悲伤而无辜的表情,任由对方审视。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拉得无比漫长,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那么煎熬。
终于,黑衣人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探究的意味:“你师父……长什么样?身上可有什么特征?”
有戏!
苏清心中一喜,知道对方已经信了三分。他不问真假,而是开始追问细节,这说明他的心理防线已被自己撕开了一道口子。
她立刻在脑中勾勒出一个符合“隐世高人”形象的模板。
“师父……他很高,很瘦,大概……这么高。”她用手比划了一下,“总是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背着一个旧药箱。他的左边眉毛上,有一道很淡的疤痕,像是被剑气所伤。哦,对了,他很喜欢喝酒,还总是……总是咳嗽,像是肺里有旧伤……”
这些细节,皆是她信手拈来,却又真实得仿佛亲眼所见。一个穷困潦倒、身怀绝技却又伤病缠身的末路英雄形象,呼之欲出。
黑衣人听完她的描述,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这一次,他眼中的杀意已淡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难明的情绪,似乎是追忆,又似乎是……怜悯。
突然,他伸出另一只手,两根冰冷的手指闪电般搭在了苏清的手腕脉门上。
苏清心中一惊,但她知道此刻任何反抗都是徒劳,只能任由对方施为。
一股微弱却精纯无比的气流,从对方指尖探入她的经脉之中,飞速地游走了一圈。
苏清只觉得手腕一凉,那股气流便已退了出去。
“嗯?”
黑衣人的口中,发出一声充满意外的轻咦。
“毫无内力……筋骨虽坚韧,但经脉闭塞,气血不通……竟是个……完全不懂修行的普通人?”
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语,语气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苏清的心,彻底放了下来。
她赌对了!
这个世界的武学,似乎讲究内外兼修。而她,空有这具身体传承的、已化为本能的招式,却没有配套的内功心法。
这种“只有其形,未得其意”的状态,恰恰完美地印证了她刚才那番“临终传艺”的说辞!一个将死的师父,在最后的时间里,根本来不及为弟子伐毛洗髓、打通经脉,只能将最关键的保命招式,囫囵吞枣地硬塞给她。
这,是何等的合情合理!
黑衣人掐着她脖子的手,终于……完全松开了。
“呼!”
苏清像是被扔上岸的鱼,贪婪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剧烈的咳嗽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只能扶着哨塔的栏杆大口喘息。
危机,似乎暂时解除了。
她用眼角的余光悄悄打量着眼前的黑衣人。对方依旧负手而立,身姿笔挺如枪,仿佛与身后的黑暗融为一体。他虽然收起了杀意,但那种源自上位者的绝对压迫感,却依旧笼罩着整个哨塔。
“你叫什么名字?”他再次开口,语气虽然依旧冰冷,但已没有了之前那种纯粹的杀伐之气。
“苏……苏清。”苏清怯生生地回答。
“苏清……”黑衣人咀嚼着这个名字,点了点头,“很好。既然你是‘青眉师叔’唯一的传人,那从今日起,你的命,便由我玄字一脉……接管了。”
青眉师叔?
苏清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对方这是根据自己刚才那番“眉毛上有疤”的描述,自动给那位虚构的“师父”安上了一个身份!
这可真是……天大的意外之喜!
她不仅活了下来,甚至还阴差阳错地,和这个神秘强大的“玄字一脉”,扯上了一丝微弱的联系!
“前……前辈……”苏清装出一副受宠若惊又惶恐不安的样子,“我……我……”
“不必多言。”黑衣人打断了她的话,从怀中取出一个用黑蜡封口的小瓷瓶,扔给了她,“这是‘三日断魂丸’的解药。毒,我已趁方才探脉之时,下在了你的体内。”
苏清闻言,如遭雷击,刚刚放下的心瞬间又提到了嗓子眼!她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手腕,却什么也看不出来。
这个人的手段,简直神鬼莫测!
“三日后子时,我再来找你,届时会给你下一颗解药。”黑衣人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记住,不要试图逃跑,也不要将我的事告诉任何人。否则,不用我动手,你便会肠穿肚烂,神仙难救。”
“还有,”他话锋一转,那双冰冷的眸子扫了一眼村内亮着微弱灯火的屋子,也就是谢婉凝养伤的地方,“定国公府这趟浑水,不是你一个小丫头能掺和的。你好自为之。”
说罢,他不再停留,身形一晃,便如一片没有重量的落叶,悄无声息地飘下哨塔,几个闪烁便彻底消失在浓稠的夜色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苏清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任由冰冷的夜风吹拂着她早已被冷汗浸透的后背。
她低头看着手中冰冷的小瓷瓶,又抬头望向黑衣人消失的方向,心中翻江倒海,一片骇然。
这个夜晚发生的事情,彻底颠覆了她的认知。
一个比黑风寨、比京城杀手还要神秘、还要强大无数倍的势力——“玄字一脉”,就这样毫无征兆地闯入了她的世界。
而她自己,也在生死一线的博弈中,为自己争取到了三天的喘息之机。
可这三天,又何尝不是悬在她头顶的一把倒计时的利剑?
她看了一眼下方依旧灯火通明、热火朝天的村庄。村民们还在为即将到来的战争奋力准备,他们脸上是紧张,是恐惧,却也带着一丝在苏清带领下对未来的希望。
没有人知道,就在他们头顶的这座小小哨塔上,他们的主心骨,刚刚经历了一场怎样的生死考验。
更没有人知道,除了黑风寨这头看得见的饿狼,在更深沉的黑暗中,还潜伏着一条……看不见的毒蛇。
苏清握紧了手中的瓷瓶,那冰冷的触感让她混乱的大脑重新恢复了清明。
她的眼神,也从最初的后怕与骇然,一点点地重新变得坚定、锐利,甚至……燃烧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斗志。
玄字一脉?三日断魂丸?
很好。
你们想把我当成棋子,那就要做好……被棋子反噬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