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涛办公室的门在身后关上，那股若有若无的茶香和更浓重的压迫感，也随之被隔绝。
陆鸣站在走廊里，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但脑子里却已经将张海涛刚才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微表情，都过了一遍。
“捧得越高，摔得越惨？”
他嘴角微微上翘，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这位张副主任，话里话外都是“提点”，可那字里行间透出的，却是赤裸裸的威胁和警告。他这是在告诉自己，别站错了队，否则，有的是办法让你从云端跌进泥里。
有意思。
看来这位新上任的王书记，日子过得也并不舒坦。自己这颗被她随手丢进池塘的小石子，激起的涟漪比想象中还要大。
他没有在走廊里多做停留，转身，迈步走向那个已经变了味道的“家”——政研室。
推开门，预想中的狂风暴雨并没有出现。
办公室里异常安静，只有角落里胖子张敲打键盘的声音，显得格外突兀。满地的狼藉已经被收拾干净，李卫国正襟危坐地待在他的位置上，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那双透过老花镜片看过来的眼睛，阴冷得像蛇。
他没再咆哮，也没再发怒。
但陆鸣知道，一头暴怒的狮子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头收起了爪牙，在暗中窥伺的毒蛇。
“小陆啊，回来了？”李卫国慢悠悠地开了口，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问今天天气怎么样，“跟张主任聊得怎么样？张主任可是咱们县委办资格最老的前辈，他的话，你可要多听，多记，对你以后有好处。”
他刻意加重了“老前辈”三个字，话里的优越感和敲打意味，比张海涛还要露骨。
胖子张和小王连头都不敢抬，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陆鸣拉开自己的椅子坐下，仿佛没听出他话里的刺，微笑着点了点头：“谢谢李哥提醒，张主任确实指点了我很多。”
“呵呵，那就好。”李卫国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站起身，慢步走到墙边的档案柜前，拉开一个积满了灰尘的柜门，从里面吃力地抱出了一大摞半人高的牛皮纸文件袋和旧式蓝色文件夹。
“砰！”
他将这堆小山似的文件，重重地墩在自己办公桌上，震起一片呛人的灰尘。
“小陆啊，既然王书记这么看重你，让你跟着去省里考察，那你可不能给咱们政研室丢人，更不能给书记丢脸，对吧？”他拍了拍那堆文件上的灰，慢条斯理地说道。
陆鸣看着那堆文件，眼神微微一凝。
那堆东西，他认得。都是些早就被淘汰归档的陈年旧账，里面有往年的经济数据、失败的招商引资项目报告、还有各种前后矛盾的调研手稿……根本就是一堆毫无价值，甚至会误导人的信息垃圾。
“我这里呢，刚好有些往年的考察资料。”李卫国指着那堆垃圾，脸上的笑容变得虚伪而热切，“都是些最原始的文件和数据，不成体系。本来我是打算自己抽空整理的，既然这次你要去，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就交给你了。也算是……提前熟悉熟悉工作，别到了省里，领导问你个什么，你一问三不知，那就不好了。”
办公室里，胖子张和小王偷偷抬眼看了一下那堆文件山，又同情地看了一眼陆鸣，然后迅速低下头，心里直骂李卫国这招也太阴损了。
这哪里是让他熟悉工作？这分明就是要把他往死里整！
这么一大堆杂乱无章、甚至真假难辨的材料，别说一个晚上，就算给他一个星期，也未必能理出个头绪来！
李卫国似乎对他们的反应非常满意，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不容置疑的领导口吻，下达了命令：
“要求也不高，你呢，今天晚上加个班，把这些材料全部看完、吃透。然后，明天早上上班前，给我一份五千字以上的综合性分析报告就行。”
他顿了顿，似乎在思考报告的题目，然后一拍手，笑道：“主题嘛……就叫《关于我省先进地区经济发展模式的历年变迁与启示》。”
说完，他笑眯眯地看着陆鸣，那眼神仿佛在说：小子，我这就是明着欺负你，你能怎么样？
“怎么样，小陆？”他假惺惺地关心道，“这个任务，不难吧？”
整个办公室的空气都凝固了。
胖子张在心里哀嚎：这还不难？这简直是“地狱级”难度！这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李卫国这是算准了，陆鸣要是完不成，他明天就有足够的理由去找殷实，甚至去跟王书记汇报，说这个年轻人眼高手低，不堪大用。要是陆鸣硬着头皮接下来，熬一个通宵也未必能写出个囫囵东西，交上来的报告肯定错漏百出，到时候他李卫国拿着报告，一样可以去告状！
这根本就是一个死局！
所有人都以为，陆鸣要么会愤怒地拒绝，要么会憋屈地忍下，脸上写满绝望。
然而，陆鸣的反应，却让所有人，尤其是李卫国，都大跌眼镜。
他只是静静地看了那堆文件山三秒钟，然后，脸上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甚至可以说是真诚的笑容。
“不难。”
他的声音清晰而有力，没有一丝一毫的勉强。
“谢谢李哥！”他站起身，主动走到那堆文件前，真心实意地说道，“我正愁没有资料学习呢，您这可真是雪中送炭！谢谢您给我这个宝贵的学习机会！”
说完，他也不等李卫国反应，直接动手，一趟一趟地将那堆小山似的、散发着霉味的文件，全都搬到了自己那张干净整洁的办公桌上。
“轰隆”一下，他的桌子瞬间被淹没了。
李卫国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胖子张和小王，下巴都快掉到了地上。
这……这是什么操作？被人这么刁难，还上赶着说谢谢？这小子是傻了，还是疯了？
陆鸣完全不在意他们的目光，他甚至还兴致勃勃地拿起最上面的一份文件，吹了吹灰尘，翻开看了起来，嘴里还啧啧赞叹：“哎呀，这可是零几年的数据，现在网上都找不到了，真是太珍贵了！”
那副如获至宝的模样，让李卫国准备好的一肚子嘲讽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不上不下，难受得要死。他感觉自己卯足了全力的一拳，结果却打在了一团棉花上，而且这团棉花还反过来夸他打得好！
“哼！但愿你明天早上，还能笑得出来！”李卫国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愤愤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陆鸣抬起头，冲他笑了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放心吧，李哥。明天早上八点半，报告，肯定准时放在您桌上。”
他那份笃定和自信，是如此的真实，以至于让李卫国的心里，莫名其妙地升起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难道……这小子真的有什么邪门道道？
不可能！他甩了甩头，把这个荒谬的想法赶出脑海。这堆破烂儿，神仙来了也得通宵！他就不信，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能翻出什么花来！
下班时间很快就到了，办公室的人陆陆续续地离开。
胖子张走的时候，特意绕到陆鸣身边，看着他那张几乎被文件淹没的脸，犹豫再三，还是压低了声音，用一种看傻子似的眼神看着他。
“陆鸣，你……你疯了吧？这堆破烂儿，神仙也看不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