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流水一样,在四合院青灰色的砖墙和虞晓晓温软的笑容里,不紧不慢地淌过了一个多月。
秋天的凉意彻底驱散了燥热,槐树的叶子边缘染上了一层浅淡的金黄,风过时,簌簌作响,带着几分萧瑟的诗意。
虞晓晓已经完全融入了这座院子的呼吸节奏。
她像一颗被意外投入古井的石子,起初激起涟漪,如今已沉入水底,成为井水的一部分,温润无声。
清晨,她总是第一个起来,轻手轻脚地打扫庭院,拂去石阶上的落叶,给墙角几盆耐寒的菊花浇水。
厨房里飘出的香气成了四合院新的标识——有时是清粥小菜的恬淡,有时是精心熬煮的汤羹的醇厚,偶尔,还会飘出几缕烤点心的甜香,那是她尝试复原记忆中现代糕点的成果。
黑瞎子似乎也习惯了这份烟火气的存在。他依旧昼伏夜出,行踪不定,但无论多晚回来,厨房的灶上总会温着一碗好克化的宵夜。
他身上的血腥味和硝烟味似乎淡了些,眉眼间那股玩世不恭的戾气,在踏入院门、嗅到那熟悉的饭菜香时,会不自觉地软化几分。
只是那副墨镜,依旧焊死在脸上,如同他灵魂深处未曾卸下的盔甲。
然而,这方寸之间的宁静,终究抵不过外面世界的喧嚣与窥探。
“南瞎金屋藏娇”——这六个字,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四九城地下盘根错节的道上势力里,迅速荡开了一圈又一圈涟漪。
消息最初是从哪里泄露的,已无从考证。
也许是某个深夜翻墙入室、被黑瞎子无声无息“请”出去、只来得及瞥见窗棂后一抹纤细剪影的倒霉毛贼;也许是胡同口那个眼神浑浊、耳朵却格外灵光、总爱在墙根下晒太阳的老门房;又或许是黑瞎子自己某个不经意流露出的细微变化——比如,他破天荒地开始在固定的铺子采购新鲜时蔬和上好的胭脂米,而不是像以前那样,有什么吃什么,或者干脆几天不见人影。
流言像长了翅膀的毒蝇,嗡嗡营营,在茶楼酒肆、古玩黑市、甚至是某些见不得光的堂口里肆意传播。版本越传越离奇。
有人说,那女子美若天仙,是深山老林里修炼千年的狐狸精,专吸男人精气,连南瞎那样的煞神都着了道。
有人说,那女子来历神秘,身怀异宝,是南瞎从某个凶险大斗里带出来的“战利品”,藏着惊天的秘密。
更有人信誓旦旦,说亲眼见过南瞎陪着那女子在琉璃厂挑料子,虽然隔着墨镜看不清神情,但那小心翼翼护着的姿态,瞎子都看得出来是捧在心尖尖上!
好奇者有之,忌惮者有之,更多的则是纯粹看热闹不嫌事大。
道上谁不知道南瞎的名号?那是能止小儿夜啼的活阎王,心狠手辣,狡诈如狐,从不沾女色,仿佛天生没有那根筋。
如今竟传出他“藏娇”?简直是天字第一号的奇闻!无数双眼睛,或明或暗,都盯上了后海胡同深处那座不起眼的四合院。有想一探究竟的,有想借机巴结的,自然也有心怀叵测、想摸摸南瞎软肋的。
可怪就怪在,无论外面如何风言风语,那座院子如同一个密不透风的铁桶。
朱漆大门终日紧闭,院墙高耸,连只苍蝇都难飞进去。偶尔有自恃本事或胆量过人的,试图靠近打探,结果不是莫名其妙地摔断了腿,就是被不知从哪儿飞来的石子打得鼻青脸肿,连人影都没看清。
几次三番下来,“南瞎金屋藏娇,不容窥探”的警告,便成了道上一条不成文的铁律。那女子的模样,也愈发显得神秘莫测,成了众人心中一个模糊又充满诱惑的谜。
四合院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虞晓晓对外界的风浪一无所知。她只是遵循着自己的本心,安静地打理着这个临时的“家”,也安静地,用一种近乎虔诚的“稻米”心态,对待着偶尔归来的张起灵。
这天下午,日头西斜,暖金色的阳光铺满了大半个院子。
张起灵回来了。依旧是悄无声息,像一片没有重量的影子,推开院门,径直走向他常坐的那棵老槐树下的石凳。他穿着那件标志性的深蓝色连帽衫,风尘仆仆,身上带着一种从荒野深处带回来的、冰冷而干燥的气息。
他将沉重的黑金古刀解下,轻轻靠在石桌旁,刀鞘古朴,在阳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虞晓晓正在廊下翻晒一些她采集来的草药——自从发现黑瞎子似乎有旧伤隐患后,她就格外留意这些。
看到张起灵回来,她眼睛瞬间亮了一下,如同平静的湖面投入了一颗星子。她放下手中的药筛,脚步轻快地走进厨房。
不一会儿,她端着一个素净的白瓷托盘走了出来。
托盘上放着一杯刚沏好的、温度适中的清茶,茶汤碧绿透亮,旁边还有一小碟她下午刚烤好的、松软喷香的栗子糕。
她走到石桌旁,动作轻柔地将托盘放下,声音也是温温软软的:“小哥,喝点水吧。路上辛苦。” 她没有过多的话语,眼神里是纯粹的关切,像对待一个长途跋涉归来的家人,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熟稔。
张起灵抬眸,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看了她一眼。
依旧是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似乎少了一丝最初见面时的疏离和审视。
他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伸出骨节分明、略显苍白的手,端起了那杯茶,凑到唇边,安静地啜饮了一口。
动作流畅,带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冷寂感。
虞晓晓看着他喝下,嘴角弯起一个满足的弧度,仿佛自己精心准备的东西得到了某种无言的认可。
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拿起一块干净的软布,自然而然地蹲下身,开始仔细擦拭靠在桌旁的黑金古刀。
她的动作很轻,很专注,指尖拂过冰冷的刀鞘,带着一种近乎膜拜的小心翼翼。阳光勾勒着她低垂的侧脸,温婉而虔诚。
这一幕,恰好被刚从外面回来的黑瞎子,隔着半开的门,尽收眼底。
他今天似乎心情不错,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德国民谣小曲儿,手里拎着一条鲜活的、还在扑腾的肥鱼,显然是打算加个菜。
然而,脚步刚踏进内院,哼唱声就戛然而止。
墨镜后的目光,精准地锁定了槐树下。
他看到虞晓晓蹲在张起灵脚边,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那柄黑金古刀。
她仰着脸,对着那个万年冰山说着什么,眼神温柔得像要滴出水来。
而张起灵,那个对谁都爱答不理、眼神能冻死人的哑巴张,居然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着,喝着茶,任由她擦拭他的刀!
虽然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但那种默许的姿态,本身就是一种信号!
一股陌生的、尖锐的、带着酸涩味道的情绪,毫无预兆地、像一根烧红的针,猛地扎进了黑瞎子的心口。
这感觉来得如此迅猛而陌生,让他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连手里扑腾的鱼都忘了。
怎么回事?
他黑瞎子行走江湖百余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刀口舔血,美人计也中过,从来都是他让别人心绪不宁,何曾有过这种……胸口发闷、喉咙发紧、看什么都不顺眼的感觉?尤其对象还是张起灵!他那几十年的老搭档,一个锯嘴葫芦似的闷油瓶子!他居然……居然在享受晓晓的照顾?
一种强烈的、被忽视甚至是被“背叛”的感觉,瞬间攫住了他。
晓晓是他的!是他从天上掉下来的宝贝!是他收留的!她做的饭是他吃的!她泡的茶是他喝的!她温软的笑容,是照亮他这冰冷四合院的唯一暖阳!凭什么那个闷油瓶一回来,就能得到她如此专注又温柔的对待?还擦刀?他黑瞎子的黑金匕首天天别在腰上,怎么不见她来擦擦?
手里的鱼挣扎得更厉害了,尾巴甩动,溅起的水珠凉凉地打在黑瞎子的手背上,让他猛地回神。一股无名火“噌”地就冒了上来,烧得他理智的弦嗡嗡作响。
“啧!”一声带着明显烦躁和不悦的咂舌声,突兀地打破了院中宁静温馨的气氛。
虞晓晓和张起灵同时循声望来。
黑瞎子拎着那条还在垂死挣扎的鱼,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他刻意加重了脚步,踩在青石板上发出“蹬蹬”的声响,浑身散发着一种“爷很不爽”的低气压,径直朝着槐树下走来。
虞晓晓被他这架势弄得有些懵,下意识地站起身,手里还捏着那块擦刀的软布,有些无措地看着他:“你回来了?怎么了?” 她敏锐地捕捉到他墨镜下紧绷的下颌线,那是他不悦时才会有的细微表情。
张起灵则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又垂下眼帘,继续喝他的茶,仿佛黑瞎子的烦躁与他毫无关系,甚至还拿起一块栗子糕,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口。
那副置身事外的模样,更是火上浇油。
黑瞎子走到石桌前,目光先是扫过张起灵手里的茶杯和点心碟子,又落到虞晓晓手里的软布上,最后才定格在她带着困惑和一丝担忧的脸上。
他压下心里那股翻腾的酸意,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但那股子故意找茬的劲儿还是藏不住。
“哟,哑巴张回来了?架子不小啊,还得让人专门伺候着?” 他语调拖长,带着惯有的痞气,但细听之下,却有些发硬。
他随手把那条还在蹦跶的鱼往石桌上一丢,“啪”的一声,水花四溅,差点溅到张起灵的茶杯里。
张起灵端着杯子的手稳稳的,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不动声色地把杯子往旁边挪了挪。
虞晓晓吓了一跳,连忙上前一步,拿起桌上一块干布去擦拭溅开的水渍:“哎呀,小心点!鱼都弄脏桌子了!” 她有些嗔怪地看了黑瞎子一眼,觉得他今天格外反常。
“脏了就脏了呗,”黑瞎子满不在乎地挥挥手,墨镜后的视线却紧紧锁着虞晓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晓晓,别忙活了。爷饿了,去,把这鱼收拾了,晚上加餐。” 他刻意加重了“爷饿了”三个字,带着点孩子气的命令口吻。
虞晓晓看了看桌上那条还在抽搐的鱼,又看了看旁边安静喝茶仿佛入定的张起灵,再对上黑瞎子那副“你不去我就不爽”的别扭样子,心里隐隐约约明白了点什么。
一丝无奈又好笑的感觉涌了上来,还夹杂着一丝……奇异的甜?
她放下擦桌子的布,好脾气地点点头:“好,这就去。” 她拿起那条鱼,转身准备去厨房。
临走前,还是忍不住又对张起灵温声说了一句:“小哥,茶快凉了,趁热喝。栗子糕是刚烤的,你尝尝合不合口味。” 说完,才拎着鱼快步走向厨房。
她最后那句对张起灵的叮嘱,像一根细小的刺,又精准地扎在了黑瞎子的酸点上。
看着虞晓晓消失在厨房门口的身影,黑瞎子才把目光重新投向张起灵。
他抱着手臂,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石凳上的老搭档,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行啊哑巴张,日子过得挺滋润?还有人专门给你端茶倒水擦刀?”
张起灵终于放下了空了的茶杯,抬起眼。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平静无波地穿透墨镜的镜片,直直看向黑瞎子。
他沉默了几秒,就在黑瞎子以为他又要无视自己时,薄唇微启,吐出了两个清晰无比的字:
“幼稚。”
声音平淡无波,却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剖开了黑瞎子那点别扭心思的外皮。
“我……!”黑瞎子被噎得一滞,一股气堵在胸口,差点破功。
他瞪着张起灵,后者已经重新垂下眼帘,拿起一块新的栗子糕,那副“懒得理你”的姿态简直能气死人。
“好,好得很!”黑瞎子咬牙切齿地挤出几个字,感觉自己的太阳穴都在突突地跳。
他猛地转身,不再看那个能气死人的闷油瓶,带着一身无处发泄的烦躁,也大步流星地……朝着厨房的方向走去。
厨房里,虞晓晓正系着围裙,手法利落地处理着那条鱼。
刮鳞、去内脏,动作娴熟流畅。听到身后沉重的脚步声,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果然,一股温热的气息带着他身上特有的、淡淡的烟草和硝石混合的味道,笼罩在她身后。黑瞎子高大的身影堵在并不宽敞的厨房门口,也不说话,就那么抱着手臂,倚着门框,墨镜对着她的方向,存在感强得让人无法忽视。
虞晓晓背对着他,嘴角却忍不住悄悄弯起一个弧度。
她继续手上的动作,声音放得更柔了些,带着一丝哄劝的意味:“很快就好,再等一下下。今天买了新鲜的豆腐,给你做个鱼头豆腐汤,暖暖胃?”
身后的人没吭声,但那股无形的低气压似乎缓和了一点点。
虞晓晓把处理好的鱼冲洗干净,沥干水,放到案板上。
她拿起刀,正准备切块,手腕却突然被一只温热而带着薄茧的大手握住。
黑瞎子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她身后,距离近得几乎贴着她的背脊。他一只手覆在她握刀的手上,另一只手则绕到前面,拿走了她手里的菜刀。
动作带着点不由分说的强势,却又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刀刃。
“我来。” 他声音低沉,带着点闷闷的鼻音,就响在她的耳畔,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
虞晓晓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顺从地松开了手。她侧过身,仰头看着他墨镜下紧绷的侧脸线条,那点孩子气的别扭还没完全散去。
“怎么了?” 她明知故问,声音轻得像羽毛,“谁惹我们家黑爷不高兴了?”
“哼。”黑瞎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拿起刀,动作有些笨拙但力道十足地开始剁鱼块,案板被震得咚咚响。
“没谁。”他硬邦邦地回了一句,顿了顿,又似乎觉得不解气,补充道,“就是觉得有些人,忒碍眼!”
虞晓晓看着他这副气鼓鼓又嘴硬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笑声清亮温软,像初春解冻的溪流,瞬间冲散了厨房里最后一点凝滞的空气。
“傻瓜。”她低低地说了一句,带着无限包容的温柔。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点了点他因为用力剁鱼而微微滚动的喉结,像安抚一只炸毛的大型猫科动物,“那是小哥啊。”
她的指尖温热而柔软,那一点触碰,带着电流般的酥麻感,瞬间穿透了黑瞎子心头那点酸涩的阴霾。他剁鱼的动作猛地一顿,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小哥怎么了?小哥就能……”他下意识地想反驳,语气却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带着点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委屈。
“小哥是家人啊。”虞晓晓打断他,声音依旧温软,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就像你一样。我给他倒杯茶,就像……就像看到你回来,想给你做碗热汤面一样。”她顿了顿,踮起脚尖,凑近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声说:“但是……你是不一样的。”
最后六个字,轻如耳语,却像一把温柔的钥匙,“咔哒”一声,精准地打开了黑瞎子心里那把别扭的锁。
墨镜后的眼神瞬间幽深起来,所有的烦躁、酸涩、孩子气的不爽,都在那轻柔的五个字里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滚烫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占有欲和满足感。
他猛地放下刀,转过身,双手紧紧箍住虞晓晓纤细的腰肢,将她整个人带进自己怀里,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她揉进骨血里。
“记住你说的话。”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滚烫的唇印在她的发顶,“你是我黑瞎子的,只能是我的!”
霸道,不讲理,却又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认真。
虞晓晓被他勒得有点喘不过气,脸颊贴着他坚实温热的胸膛,听着他胸腔里那擂鼓般的心跳,感受着他话语里那份浓烈到近乎偏执的占有欲。
她没有挣扎,只是顺从地依偎着他,伸出手臂,轻轻环住了他劲瘦的腰身。
“嗯。”她在他怀里,低低地应了一声,像一片羽毛落进深潭。
厨房里弥漫着淡淡的鱼腥味和烟火气,阳光透过窗棂,在两人相拥的身影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案板上,那条被剁了一半的鱼,无声地躺着,见证着这场无声的硝烟与突如其来的和解。
而院子里,槐树下,张起灵静静地吃完了最后一块栗子糕,端起那杯已经微凉的茶,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厨房的方向,眼神依旧古井无波,只是那清冷的眸光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浅淡的、了然的微光。